作者:驰驰响当当
“他们替换的都是这样的面子材料。例如水亭台面,换了次等的石头。窗格用了易烂的木头,好在第二年再捞一笔修缮费用。报了池中要栽种异域运送来的莲花,却什么也不做,就等着一冬过去说花全都冻死了。但是,这些不足以让平泉行宫成为一个一碰就倒的建筑。毕竟他们也说不准皇帝什么时候会去住,”戴珺道,“陈家负责平泉行宫一事的人,哭喊的冤枉,也许不全是假的。”
顾衍誉恍然明白过来了。这不就是又一个“假账事件”么?
只要你想栽赃的人,原本就声名有瑕,无论你往他身上泼什么样的脏水,安什么样的罪名,都会显得很可信。
连顾衍誉知道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也是愤怒于陈家的荒唐,下意识忽略了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贪腐和包庇,自然要判要罚,但是什么让平泉行宫真的倒塌,又是谁把那些难民带进去,导致了他们的死亡,也不能放过。你说是么?”
顾衍誉承认错误倒快,同时也深感懊恼:“是我着急了。我只想到他一死,他们就不能借陈御史发难。如果陈御史不死,这案子还能再拖一拖。”
“不慌,陈家家仆的尸首在我们手里,就算是他配合演出的死亡,也必是受人胁迫。这一条人命又是因谁而没的,也得查清了,让凶手付出代价。‘借陈家咬顾家’既然一击不成,我猜他们大概率会放弃这一局。但若他们着急推动定案,先给顾家审判,我就会拿这件事来争取一个转圜。先拖下去,直到案情全部水落石出。那时候才是该审判的一个都不会少。”
他说得再没有什么不清楚,也再没有什么不妥当。
顾衍誉坐在柔软的床榻上,看起来有点乖。
戴珺收回衣袖:“我去要热水,还是得洗个脸,不然明早起来脸就皴了。”
顾衍誉对此没什么意见。
然而他去做了这件事,见到府上侍从多少有点没藏住的意味深长之后,戴珺陡然明白了什么。
巧了,顾衍誉也明白过来了。
她茫然且纠结地开口:“我们……昨天没有要热水。”
戴珺耳根都红透了,没忘记安慰她:“无妨,我们院中的事,下人也不会到处传。”
顾衍誉“哦”了一声。
她缓过来之后又开始不想当个人了,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不耽误她欺负人:“戴大公子。你真是枉读了那么多书,却连这样的流程都想不到,真是……哎。”
顾衍誉说着直摇头。
戴珺没办法地笑了:“是我读得还不够多。”
“唔……”这话该怎么接?顾衍誉忽然觉得,她就不该提起这茬。
热水来了。
“洗完脸就好好睡觉吧,”他说,“今天一定很累,对不对?”
顾衍誉瞧了他一会儿,侧过脸去,真奇怪,她又有些想哭。
第113章 她不该谢我,反而是她成全了我
顾衍誉还藏了一方干净的手帕,新婚那一夜戴珺给她擦眼泪的。她已经让人洗净重新晾干,如今就放在她的枕头底下。
她悄悄把手伸进枕头,摸摸它,光滑柔软的料子蹭着指腹,叫她很安心。
娘亲,让我梦见你好不好?
想要你告诉我,他如此对我,到底因为他是个好人,还是……
他当真很喜欢我。
……
阳朔有生之年看到了“探头探脑”这个动作出现在戴大学士身上。
缘由嘛——
大清早顾、戴二人一起出现了。
顾衍誉今日穿得明丽活泼,像一只小黄鹂。长辈就吃这一套,看着就活泛,是有生命力的好孩子。
戴珺那身则沉稳许多,偏近于铁棕色,以金线绣了花样,从右臂蜿蜒到肩膀的位置,但从正面看不全花纹。戴文嵩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绣花必然有点名堂,可惜瞧不周全,他也不好意思直接问。
用了饭,两个小辈都很懂礼,让他先走,不会把背面留给他。
戴文嵩内心焦灼了一会儿,沉声道:“你们先走吧,为父想起来还有事没跟石管家交待。”
石管家,一把年纪了,谁知耳朵还挺好,嘿,听见点名召唤,他小跑着就来了。跟戴文嵩打了个照面,笑得热情真诚又不乏憨厚:“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顾、戴二人也笑盈盈候着,都很有礼貌,一个也没先转身走。
戴文嵩:“……”
戴文嵩深吸一口气,只好拉着石管家先行一步:“哦老石,我跟你说……”
两人就这样走出一小段距离。
石管家跟着半天也没听老爷吩咐出个什么,反而见他一个急停,再忽然一个急转,惹得石管家胆战心惊去扶他。
戴文嵩看着两个小辈的背影,忽然笑了一声。
原来戴珺从右肩到后背绣的,是树枝上停靠了两只相依偎的黄鹂鸟。
在屋顶上目睹全程的阳朔也忽然笑了一下。
他这笑跟戴文嵩的欣慰不同,他只是发现了人在很无语的时候,原来真的会莫名其妙笑一下。
但他又不是感觉不出,不单是公子对顾衍誉上心,这位瞧着……也很用心。
以至于对一切知情的阳朔都有点恍惚。
怎么个情况呢现在是?
这假戏演得越发真,真到让他有点害怕。
顾衍誉又在收买人心了,一大早去给老爷送了一箱看起来很破烂的书,老爷收到后大喜过望,然后就没出过书房,一心扑在这件事上。
到了吃饭的时间,管家没能把人催出来,还是顾、戴二人一起去找的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顾衍誉在,父子二人的相处都不像从前那般总透着公事公办的意味,公子叫老爷吃饭的语气都柔和许多,跟哄老小孩儿似的。
阳朔罕见这么一幕,因为她的到来,府上悄然发生着变化,好像大家都更有人味,更开心了。
戴文嵩喊着“知道了”,说修完这一页就出来,于是两个年轻人有些好笑地对视一眼,在他书房外等。
戴珺道:“我对文澜殿的印象只有多年前那场焚毁一切的大火,还有屡屡被禁的那一出《文澜烬》,这些书怎么会在你手里?”
顾衍誉也没瞒着,与他说了这些书的来历。
吴三思当年被贬去修书,机缘巧合在大火之前偷出不少珍贵古籍,可惜没带走。直到秦绝提醒,顾衍誉才明白过来,在顾家书房里落灰的破烂如此有价值。
她把其中跟医道有关的部分给了杜衡,杜大夫拿到后如获至宝,说起当年求学时的艰辛,不知世上早有人把这些精妙知识整理成册,但这样的东西竟然只是被束之高阁,还险些真的葬身火海,怎能不叫人叹息?
顾衍誉就有想法找人把它们重新修订整理好再刊印。
不过这些古本有很多缺字,或者破损导致的无法辨认,还有些干脆散架了。
原想送去长治给吴三思,考虑到路上颠簸,怕有些破烂书会碎成渣,且吴三思另有要务,未必顾得上。
她猛然发现戴文嵩是现成的最好的求助对象。即便是最讨厌戴文嵩的人,也无法否认大学士的学问渊博,见多识广。
“老师曾说这些都是经世致用之书,先前我看的那一本讲种植,里面有提到洪灾之后如何抢救作物,使农民免于颗粒无收。还记得去年商阳就是遭了洪灾,什么都没有抢救回来。若能早些发现和教会农民这些知识,也许情况会好一点。”
戴珺若有所思:“这些书卷,成书也都有年头。那时就有人总结在册的东西,没能用来造福于民,反而被丢弃在皇家藏书阁中多年,看来眼下没有比成书年代更向前一步。”
顾衍誉想了想:“如今的朝臣大多为世家之后,不重实务,把这些门道看作是奇技淫巧,久而久之,这些学问就没落了。有条件读书识字的人一股脑儿都去学世家重视的诗文了。”
“不重实务未必是真,或许只是不愿流向民间。”两个年轻人正说着,戴文嵩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他说,“王家自己几乎垄断了河道治理的所有学问,眼下还出了一个精于机拓的天才,这些事是不是奇技淫巧,他们比谁都清楚。文澜殿中所藏之书,当时并非孤本,只做收录之用,这些知识也曾被天下人共享,后来却逐渐被贵族所垄断,只靠血缘和姻亲关系传递。平头百姓缺的,何止是一口饭呢,是所有能出头的路,上头都有人加上盖子了。”
……
“是这样没错。垄断得悄无声息,等反应过来再想去打破,却要付出很大代价。就好比王家这个特许经营权停止私下转卖,本是好意,到了下面的地方,却出了不少问题。”
时间已过了一天,此处是聚贤阁的雅间。
在戴珺对面说话的男人,一看就很喜庆,一看就很有钱。
他比戴珺年纪大了不少,两人却以兄弟相称。
他就是传说中的神秘富商,沈万千。
“河道上这些事,本来也不是谁来都会做的。王家吃了亏,有意拿百姓泄愤,份内的活也不好好干,导致地方的百姓怨声载道。更有说法,说原本人家管得好好的,不过是陵阳的神仙打架,殃及了地方百姓。”沈万千说起来直摇头,手上动作倒是不懒,把两人的茶都给斟好了。
戴珺轻轻点头对他示意,手提起一杯:“阵痛难免,长期来看是不得不做的事。若再放手过个二三十年,河道俨然要独立于庆国之外,全由一家一姓统治,懂得治理和经营的也只在这一家,那就是真‘龙王’了。”
“玉珩你说到这个,我跑了不少地方。王家放手以后,有些地方官不是不想干,是不会干。年俸就那么点,你指望每个小地方当官的都聪明又能干也不大可能。”
“我明白,当初在舒台认识了一批有经验的河工,也买通了几个给王家做事的。由他们口述,让画匠把常见的问题和解决之法记下来,画出来,集成册子。还要麻烦沈兄让人带去,我自会联系各地能识文断字的先生和学子,由他们学会再传授给百姓。”
“你我之间谈何麻烦,还是你做事周全。不过这事眼下只怕不好明目张胆去做吧?”
“嗯。淮山和长治,可以从这两个地方先开始。他们的手一时伸不到那么长。”戴珺想起什么似的,“我夫人手里有一些文澜殿的旧藏,俱是讲实务的书,待修订结束,也要借沈兄手里的书商传扬开去。我们也想这样的东西天下人都能共享,而不是垄断在哪几家手中。”
沈万千原本是听正事的态度,那张喜气洋洋的脸上神情都严肃,但他说完这么一句,他却有一种感觉,这整句话的另一个重点在于“我夫人”和“我们”。
他在戴珺少时就认识了他,可以说是相当了解眼前这位,所以能察觉在说完那三个字和那两个字之后,戴珺微妙地爽了一下。
沈万千瞬间就绷不住乐了。
“瞧我,本是为了给你送新婚贺礼而来,却先说上这些事了。”
他说完,见戴珺露出一个矜持的笑。
沈万千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甚少穿这样的颜色,青棕交叠,如春山盛景,倒是很雅,弟妹选的?”
戴珺罕见地对他人恭维露出了一种心满意足还有些羞赧的笑。
阳朔深吸一口气,不懂了吧,因为“他夫人”今日穿了一件粉紫色的裙子,外面笼了一层颜色更素的烟紫轻纱,裙子下摆上绘制了一点与他这件同色的山景作为点缀,两人站一起,取的是如烟出岫的意境,呵。
沈万千的身体前倾一点,八卦道:“一路过来都在听人说这场婚礼,动静不小。如何,这般费尽心思,弟妹想必很是动容,有没有好好感谢你?”
戴珺垂眸沉吟片刻,这些心事无人可说,在这位兄台面前,倒有倾诉之机:“做这一切是因为我想要跟她有这样一场婚礼,她不该谢我,反而是她成全了我。我倒怕她,对我有感激之情。”
说到后半句,戴珺眼中翻涌上来些许落寞。
成亲前一天……他其实去了顾府。
是为给顾衍誉送喜服。
打从戴文嵩要他先成家,戴珺心里就有了这么一件事。
他无法预知未来会发生什么,只为满足自己一点念想,让人做了这一对喜服。
不过他刚到顾府附近,就见到了严沐从顾府出来。
当时夜深人静,顾衍誉送严沐到门口,她身上已经有一件换好的喜服,同样合身,同样衬她。
戴珺的脚步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