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挽手并肩时,两人衣服上的海棠花,纹路连在一起。
进屋关门。
顾衍誉顿了一会儿,抽出自己的手。
戴珺没有配合这个动作稍微松开一点胳膊,以至于她抽手时仿佛从他那里抢走了什么。
“燕安,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没有,一切都很好。”她的笑容很漂亮,戴珺却觉得写满言不由衷。
到入夜时,戴珺终于明白这一日顾衍誉的别扭起因在何处。
两人已各自换好寝衣,顾衍誉却没有要睡的意思,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翻。
“读什么这样入神?”他问。
“一本讲田间种植的旧书。”
“嗯?何时有这样的兴致?”
“只是随便翻翻。”
她摆明了是不愿多言,戴珺也不追问,她看那本书不像多沉迷,却又不肯睡,反而像是在等什么。
片刻后,阳朔在外面说有来人报信。
戴珺披好衣裳出去。
顾衍誉望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唇。
志异故事里的狐狸爱上书生,想让书生看到的自己,要么是可爱的毛绒绒小动物,要么有一张足以乱真的人皮,而不是作为野兽,茹毛饮血的那一面。
可是她没有这些,可爱和毛绒绒是假的,人皮她也没有,她只有一张野兽的皮。
她害怕他看见,又希望他早日看见。
戴珺再走进来时神色沉沉:“陈御史,在狱中自尽了。”
顾衍誉不动声色舒出一口气,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戴珺盯着她:“你惊讶么?”
顾衍誉眉眼间笼着一层淡淡的厌倦,然而闻言,她很好地做出了一种造作的惊讶:“当然。好好的,他怎么会自尽呢?”
第112章 燕安,我看得到你
陈御史自尽前留下一封血书,对捏造证据构陷顾家的事供认不讳,对平泉行宫案中他包庇亲属贪墨,以及检举他的那几条大罪都一并认下,只求善待他的家人。
他没有说背后支使他、胁迫他的是何人,但也不敢再拉顾家下水。
这种做法摆明了是想将事情终结在这里。
他走入了一个死局,前后都不能得罪,于是自尽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顾衍誉对此结果半点不惊讶。
陈御史所信奉的那一套价值里,陈熙华只是个物件,他对陈熙华的死,很短暂地有过类似父亲失去女儿的心态,而更多的是算计,陈熙华在的时候,如何用女儿兑换更多,陈熙华死了,如何用她的死兑换更多。
顾衍誉这么多年,对他厌恶归厌恶,但因顾衍铭的嘱托,陈家有大事小情总是帮衬,但他依然可以卖掉顾衍誉的秘密,她们同样的不重要。
但这一套信仰的巅峰是皇权,他的希望是聂锦。
为了聂锦,他甚至可以牺牲自己。
她让戴珺带的那些话就是要告诉他,她知道了她性别的秘密是他卖出去的。她对陈家的顾念不过是因为顾衍铭和长嫂。也让陈御史别忘了,她手里还有聂锦身世的秘密。
话不必说尽,陈御史自然会懂,他这么多年对顾衍誉有多睚眦必报应当看得清楚。
聂锦是顾衍誉的亲侄儿没错,可如果他姓陈的都能出卖顾衍誉让她陷入变态手里,她一个控制不了自己,出卖了聂锦,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呢。
戴珺:“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而死?”
“我应该知道么?”
顾衍誉这么说着,脸上的表情隐有绷不住的趋势。
她放下了书,在盆中净手,擦干,准备躺回去。
戴珺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口:“你在让我带话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结果,所以你在等。你利用了我,对么?”
顾衍誉一僵,她背对着他,没有动。
可是她又奇异地松了一口气。
是该这样的。
她等的不止这个消息,还有戴珺的这句话。
她没有办法毫不愧疚地从他这里接收善意,那当然都是很好的,可是她不敢要。
她不希望戴珺因为同情也好,因为别的什么也好,大方地给出接纳和理解,最后发现这一切不符合他的想象。
那是她命运的沉疴,不会因为见到几次蝴蝶飞舞而被治愈。
顾衍誉什么也没有说。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肩膀再次放松下来。
陈御史死了。
戴珺知道了她是什么样的人。
很好,一切就该是这个样子。
可是为什么……
会难过呢?
“你是不是今天一直在心里想,我就该问出这一句?”
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顾衍誉眼中瞬间复杂起来,她慢慢转身。
戴珺拉着她在床边坐下,然后他在顾衍誉身边蹲下,所以看起来这是个顾衍誉居高临下的姿势。
他眼中的怜惜和温柔都太清楚了,半分没有幽怨指责,顾衍誉扭开了脸,不愿跟他对视,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看着我,誉儿。”
顾衍誉的身体一僵。
在这样的沉默里,时间似乎学不会流逝,每一个瞬间都被拉得很长。
半晌,她面无表情转回来:“你想说的不是这个会是什么呢?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他直直看着顾衍誉,他说“是”。
然后顾衍誉像是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话:“你疯了么?你是想说他本来就该死,告发他的几条大罪足够判他一个斩刑,所以我逼他一步也没差?还是想说,他有意诬告,想通了畏罪自尽也有可能?”
她轻轻一哂:“我算什么东西,能对大庆律法越俎代庖。”
戴珺眼里的理解太分明,顾衍誉越发难受起来,她的眼眶发红,字字清晰:“你听清楚,我报的就是私仇。我恨他的出卖,恨他是只喂不饱的白眼狼。他该庆幸他先一步被困在诏狱中,自尽便是解脱,否则我会给他残酷百倍的报复。”
她的语气轻柔了起来,以至于听上去让人脊背发寒:“我就是这么恶毒。受了气不会自己咽下去,那些让我尝到恐惧的人,我会一个个报复回去。”
她的声音难以为继,眼泪就要掉下来了:“我更在他身上,记了欠我的一条命。可这私仇也是立不住脚的,因为另一个罪孽更深的人,我还没有办法。陈御史不过是个好捏的软柿子。”
她向前倾身,与戴珺的距离更近:“所以你现在明白了。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目的,我所做的一切示好都不过求一时荫蔽。”
他看得到那双眼睛里,快要盛不住的水泽。
戴珺低了一下头,在找什么,然后再抬起头来,看着顾衍誉笑了,语气温软地哄:“常用的手帕给了你,如果你流眼泪,就只能用袖子给你擦了。”
顾衍誉愣了一下,然后完全慌了。
不知为何她想到曾在檐下观雨时,看到一只慌不择路的小飞虫被蛛网捕获。
那张网太温柔太绵密,掉进去就会让人没有办法。
“燕安,”他说,“我不问你为什么他听了那些话会去自尽。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也有很多难言之隐。有些我猜得到,有些我猜不到。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有眼睛,我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不必从他人口中告诉我你是谁,你是什么样。我更没有活在自己的幻想里,单方面认为你应该是什么样,然后期待你符合我的想象。”
“燕安,我看得到你。”
他这一句话说出口,顾衍誉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就那么不停地往下掉。
昨夜虽然也哭了,但哭得很朦胧,没有叫他看真切。眼下当着别人的面流泪,真是好惨好彻底的失败。
可是她没有办法控制住。
戴珺就当真翻出里面的袖子来给她擦眼泪。
这个动作太像哄小孩儿了,做起来怎么看都有点好笑。方才那种紧绷的氛围消失于无形,顾衍誉带着鼻音抱怨:“你就只有一条手帕么?成亲之后你就穷成了这样?”
戴珺听笑了:“是啊,那可怎么办?”
顾衍誉虽有抱怨,却动也没动,乖乖任由他这么擦眼泪。
“陈御史已死,平泉行宫案或许该结了。”他这样说。
顾衍誉眼神清明,知道他想说什么:“陈御史和他的近亲罪当处斩,还应抄没家产用以赔偿那些在行宫倒塌中丧命的无辜百姓。但这座行宫,修建之初就已经露出了问题的端倪,是因我爹对陈家的包庇才有今日。这个包庇之罪是逃不了的。”
“你也觉得,该对太尉大人重判,对不对?”
“是,”顾衍誉既恨又显得有几分淡漠,“他眼下下落不明,但该判该罚的,他一个都不该逃。我不愿宣王借此发挥,泼来莫须有的罪名,但我更想看到,有冤者伸冤,有罪者伏法。”
“燕安,你是不是从未怀疑过,平泉行宫倒塌压死难民这整件事?”
“什么?”
他这样一说,顾衍誉顿感困惑。
是的,她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平泉行宫在建造之初就曾出过贪腐的丑闻,陈家经手嘛,做事确实也有漏洞,监管不力,修缮不到位,都有可能。但是他这么说……
戴珺看着她:“先说难民。奏报里说是商阳来的难民,遇上暴雨天气,偷进了行宫借住。难民逃难,是要给自己找一条活路,无论是投奔亲属、做工还是乞讨,理当往富庶繁华的地方去。皇家行宫虽听起来富贵,但那是皇帝偶尔才会去的避暑赏玩之地,看的就是周遭自然风光,皇帝不去时,就只是个静僻幽远之所。”
顾衍誉听明白了:“是哦,就连途经都说不过去。若是商阳的难民,他们最有希望的路线是沿着宁淮河一路北上陵阳,往平泉方向,岂不是越走越偏?除了行宫,好像就没有其他能落脚的地方。”
戴珺点点头:“还有行宫本身。上次的账一查完,我发现了一件事。”
“嗯?”
“他们并非真的毫无顾忌。既然是经手建造工程的人,必然知道哪里克扣过度会有问题。而且……也许有了头一回被举发的事,后面也更小心。”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