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虽然在初次见面戴文嵩就不喜欢她的时候,顾衍誉已经信仰崩塌过一回,但那不是关于戴大学士的人品。
可是这……她等嫁进来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顾衍誉揣着满满的困惑吃完了整顿饭。
后瞄准了戴家父子二人说话的空档,拉了阳朔来:“你知道,你家老爷号称不喜云雾茶吗?”
阳朔抿嘴,看起来颇为为难,不是很想沟通的样子。
顾衍誉叹气,故作惆怅:“原来,你们府上一直都喝这个?在外博清名,在家倒是什么都没耽误啊。”
阳朔郁闷,他想也就幸好自己不是河豚,不然现在已经鼓成球了:“公子说,你来,要有。老爷曾许诺说,不管前因,嫁过来了就当他自己女儿。公子问他,自己女儿去了别人家,喝不上惯喝的茶,用不上惯用的东西,会怎么想。反正是,公子赚的,他愿意花,老爷没有意见。”
顾衍誉方才逗他的表情没了,面上渐渐正经起来。
“这场亲事,是不是所费甚多?”
阳朔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公子,他,反正,他,只成这一次亲。”
戴家父子上朝去了。
顾衍誉看向远远的花树,眼里涌动着难言的情绪。
嘉艾走过来:“主子,府上的石管家带大家来跟你见礼。”
“走吧。赏银备好了么?”
“都备上了。”
这边的事结束,顾衍誉往“在水一方”去。
马车上,她垂眼拨弄袖子上银线绣出的海棠。
同样的花,也开在戴珺的衣袖和领口。
在水一方。
“我的头发为什么是这样?”
令狐玉捏着自己卷曲的“秀发”,眼神充满控诉。
顾衍誉一本正经:“那一次是意外,然后大家都认为卷毛很适合你。就次次都安排上了。”
“‘大家’都有谁?”
沈迁和杜衡直接退出去了。
顾衍誉看到他们把门关上,也渐渐收了玩笑的表情。
“最近发生的事,沈迁都跟你说过了。”
如果有人观察就会发现,顾衍誉刚换上这一身裙装时还觉得像是换了个人,忽然就活泼明朗起来,而此刻周身的气质又觉得跟从前无异。她的慵懒和松弛都是假的,实则心事重重,整个人都绷得很紧。
令狐玉点头,问:“王家不是从不轻易下场么,谁做皇帝对他们来说都一样,为什么这次急了?”
“不下场是因为他们安居幕后,根系稳固庞大,这份利益谁也动不得。对顾家做的事,是报复,也是示范,是在告诉旁人哪里是禁区,也在让他们的同盟者安心。如果他们一切顺利,经过这一次别人就会明白,哪怕只是温和地表态促使皇帝停掉特许经营权的转售,都会给一个家族带来顷刻间覆灭的命运。大庆真正不可僭越的,是世族集团。”她说。
令狐玉沉吟半晌,眸色深深:“从前我们说,普天之下,只有一个王家。我现在觉得,对也不对。不止这一家一姓,还有别的世族,但他们站在一起,利益结成一张网。所以准确说来,是普天之下只有两种人,平头百姓,和人上人。我父亲当年不过是说了两句真话拒不改口,便在世人众目睽睽之下,举家倾覆。”
他说到这里看着顾衍誉:“你要小心。这一次的布局来得如此之快,又令人首尾不能相顾,他们的人太多,能使力的地方也太多。”
顾衍誉冷笑:“早就是这样了。老头子当年若不是有皇帝保着,想在鬣狗群中抢食怕早就尸骨无存。”
“下一步我该去哪里?”令狐玉倒很自觉,刚醒就着急干活儿。
顾衍誉一笑:“你不要这么问,会让我想当一个恶毒又不体谅的主人,恨不能每个地方都让你去跑一趟。但你现在最需要的是恢复体力。”
“杜大夫照顾得很好,我的肌肉都没有损伤,至多三五天,就能完全恢复如初,”令狐玉去探究她脸上的表情,“你不担心平泉么?太尉大人若失去音讯,那才是……”
顾衍誉咽下一口气:“他也许……已经落在王家手里。但我更相信,有另一种可能。顾禹柏或许得到了一些消息,他发现顺水推舟,藏起来,是最好的选择。宣王跟皇帝斗起来,局面未明朗时他不出现。或许他在等待时机,选择对他最有利的时刻现身,这是比选定一个主子更明智的选择。”
令狐玉的目光起了一点波澜,缓声问:“这是你的期待,还是你的推测?”
顾衍誉看着他,神情微变,眼中的哀愁和忧虑一瞬间藏不住:“我知道我在失去母亲的那一刻,也相当于失去了父亲。可是……他是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血亲。”
她对顾禹柏有惧有恨,但是……她从未做好心理准备这么快迎接他的消失或死亡。
她也只惆怅了那么片刻:“休息几日,然后先去乐临吧。查清楚是哪里出了问题。陈家送账本的家仆到底怎么死的。若是我爹……”
顾衍誉的表情很冷:“他如果有个好歹,再赶上我哥下落不明,乐临的顾家只怕就要易主了。那些人大概,会迫不及待把我撕碎。”
宗族内的派系跟陵阳的世家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既得利益者不肯再下来,也不肯再给其他人分出更多。
古尔加跟他的追随者逃亡过去有百年之久,顾氏族人也分了贫富,也有显赫的分支和不争气的破落户。家族的好处更多落在哪些人手里已有惯例,已有不成文的规矩。
不过是顾禹柏势头太劲了,才能一跃而上,压得住那些族老。
若是他有不测……
她歪了歪脑袋,脸上写着不驯:“想到那些讨厌的人,就一点也不甘心叫他们得意呢。”
她起身来:“好好休息吧,我回去了。”
“是真的么?”当顾衍誉走到门口时,他问。
“什么?”顾衍誉没有回头。
“你和他的亲事。”
顾衍誉没有回答。
就那么毫无交待地离开了。
第111章 她害怕他看见,又希望他早日看见
今日戴珺与父亲一同回府时,看到顾衍誉身后跟着石管家,早已候在厅中。
戴珺觉得她这幅柔顺温婉的模样实在很不寻常,他上前低声告诉她,她交待的事,他跟陈御史说过了。
顾衍誉微怔,旋即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来,当着戴文嵩的面,挽上他的手,笑盈盈引他们落座。
二人这才发现桌上早已摆好膳食,适合春夏之交的温补食材,每人面前还多了一盅甜点。
戴文嵩很不明显地顿了一下,因他素来不喜甜食,家里没人会给他上这样的食物。但他只是不善于践行人情世故,并非不知好赖,这显然是顾衍誉的手笔,是新嫁娘进府第一天做出的安排,他怎么都不该开口说不合适。
戴珺看到他老爹的反应,正欲说点什么——
顾衍誉便十分乖巧地对戴文嵩笑了,天真而无害:“知道爹不喜甜腻的食物,这点心是让人将山药蒸熟捣碎加了牛乳,用红枣的甜来调的味,没有多加蜜糖。处理得清甜适口,爹不妨尝尝?”
戴珺忽然意识到这是顾衍誉,陵阳的贵胄在她心里都有一本账,戴文嵩的喜恶她兴许记得比自己更周全。
戴文嵩依言尝了一口,果然好入口又很清甜。
顾衍誉眼睛微弯:“这个时节吃一点祛湿养脾的东西甚好。”
戴文嵩“嗯”了一声,他不擅长表现“和蔼”,笑起来比哭狰狞,于是埋头苦吃,很快那小盅甜品吃得见了底。
顾衍誉扭头来碰上戴珺的目光,但那只是很快的一眼,戴珺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什么,她已自顾自收回眼神,看起来没有多说一句的打算。
戴珺心头萦绕着困惑,他知道顾衍誉这个状态有哪里不对,但具体也说不上来。
等他再扭头看自己父亲,学士大人,正用勺子在刮碗边。
戴珺轻咳一声,戴文嵩这才意识到什么,把盏和勺放下了。改用了筷子,开始吃菜。
桌上都是他偏好的口味,但做法更为精细。戴文嵩晚饭一不留神就比平日吃得多了,顾衍誉看他添完第二碗饭还想再添,笑说准备了宵夜,晚些会让人送去他房里。戴大学士搁下筷子,似有些为自己懊恼。
顾衍誉笑:“爹喜欢就多进一些。眼下顾府没有主人,厨师寂寞得很,我将他们带了过来。这些并非食材靡费,是做法上花了心思。师傅们都是刚来,有表现的机会,铆足劲儿要做出花样。吃的人喜欢,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
石管家在旁边听着,暗想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是因为她带来的名厨手艺高明了许多,但这番话说得实在周全,还顾及了戴府原本的厨子。少夫人做事漂亮、考虑周到,他看在眼里,这位并不像传说中那样跋扈放纵,反而好得叫人挑不出错。
戴文嵩听了这话也心里有数,他对口腹之欲一贯不在意,也不拿偏好为难下人,但人的本性如此,味蕾不会说谎,这一顿吃得满意,顾衍誉的用心又让他对这桩婚事再看出几分真。
“用心,好吃。”这句话已超出他的情感表达极限,戴文嵩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闷头又喝一碗汤。
戴珺的目光在在场的众人间来回,若有所思。
饭后他迟顾衍誉一步回到两人住的小院,邀她庭中散步,两人并肩慢慢走。
“我问了石管家,知道他找过你,”戴珺的声音轻缓,顾衍誉听着,觉得像院中山石之间缓缓流淌的泉,“他不知情,才会把府上的大事小情都跟你汇报一遍。我已经告诉过他,往后还是他自己看着安排,不要把这些拿到……”
“你怎么跟他说的?说我们正在新婚情好时,不要用这些事来打扰我?”
一句话把他闹了个脸红。
从他避开顾衍誉的目光来看,八成就是这么个说法。唯有这个理由合适,又不会伤了老人家的心。若直说不要把这些拿到顾衍誉面前去说,恐怕还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
石管家和老伴儿都在戴府做活儿,算看着戴珺长大的,日日盼来有他成亲的这么一天。
顾衍誉来之前,戴珺已对众人交待诸多,唯恐有戴府的仆从在顾衍誉面前失礼。
管家夫妇见少爷这般郑重,心里有数,也知道该如何待她了。
他们带府上众人来给顾衍誉见礼时,表现得亲切,俨然已把她当做府上一位主人,顾衍誉也三言两语将这对老夫妻哄得团团转,恨不能把府上事无巨细都跟她说一遍,就差把家底儿都交了。
她听得出来,在戴府做事轻省,两位主子都没什么要求,府里皆是用了多年的老人,反而是他们对主人的担忧更多。少爷侍奉老爷至孝,可父子二人却总像别着劲儿,还说老爷开了春以来就吃饭很少,他的身体状况总让人不放心。
戴珺:“他们待我如长辈,总是操心多一点。不过这些事你不必……”
“我也只是多吩咐了几句,事都是别人在做,”顾衍誉道,“戴大人的生活习惯是从前顺下来的,府上人人敬重他,没人敢多说什么。但年纪大一些之后要改改,他自己也舒服一点。”
小院已经被绕了一圈,戴珺开口唤她名字:“燕安。”
顾衍誉扭头来,眼中却有戴珺读不明白的底色。
他压下那一点困惑,说:“谢谢你。看得出来爹很开心。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这样。”
顾衍誉笑:“那是他爱你。以为这是……所以为你开心。”
戴珺:“他也很喜欢你。他不会说场面话,做不得假。”
顾衍誉微怔片刻,然后笑着避开他的目光:“那只能说明戴大学士也未必辨得清忠奸,我是别有用心。拿捏好这位大人,能为我行不少方便。”
戴珺不语,有点伤脑筋地瞧着她。
顾衍誉每次出现这种“炸毛”状态,都意味着有哪里不对。但他一时却想不出问题在何处。早上出去的时候一切都还好好的,看起来也不像是被石管家的唠叨冒犯,那是怎么了呢?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戴文嵩的身影远远地过去。
两个心虚的人同时反应过来,方才一瞬间的沉默对峙太像在为什么而争执,竟是颇有默契地,一个抬起胳膊,一个挽上对方手臂。
然后就这么挽着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