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下无病
柯友文捶了捶酸胀的右腿,苦笑着道:“用了半年药倒是有所好转,已能稳当站上半个时辰,但?想完全?康复,估计还需要一段时间。”
柯友文是个读书人,从?前家境殷实,生活平顺。但前年他在出游时从山间跌落,摔断了一条腿,又因庸医治疗不当,使他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瘸子,彻底断送了科举之路。他自此性?情大变,闭门不出,只觉余生万念俱灰。
本以为他已经废了,没想到去年妻子寻来神药,他服用后腿伤逐渐好转,甚至有希望行动自如!
然?而神药虽妙,价格亦是昂贵,他们变卖了所有家当仍无以为继。幸有大表兄葛帆仗义出手,阔气地借给他们一笔银子,才令他们重新看到曙光。可不出半年,那些钱便花个精光,他已有段时间买不起药,随着身体?的不适越来越强烈,这才又约出了葛帆。
今日这顿饭,其一是为表达对?葛帆的感激,其二便是……
“大表兄。”柯友文双手举杯,情真意?切,“以前我跟你来往少,只从?街坊邻居嘴里听过?你的事,一度对?你怀有偏见。可当我摔断腿后,别人都?用各种?理由拒绝我,只有你肯借我银子治病。这半年多来,你更是处处照顾我全?家,简直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给你当牛做马——”
“慢。”葛帆打断他的肺腑之言,一脸似笑非笑,“友文呐,今生的事该今生了,干吗要拖到来生?”
柯友文喏喏应是,“大表兄说得对?,今生事该今生了,今生事该今生了。”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用袖子抹抹嘴,小心翼翼地开口:“等我腿伤痊愈,我便继续考取功名,若能有幸登科,定会重报表兄的恩情!”
这话葛帆不止听过?一次,以往他总笑眯眯地说不打紧,今日却变了态度。
他改为斜身坐着,“说起来,你这腿养得有些时候了。”
“是,之前请不到靠谱的大夫,便一直浑浑噩噩地拖着。不过?用了神药以后,我的腿有明显好转,不说今年吧,来年定能健步如飞。”
“来年?”葛帆问:“你算过?账没,这样吃药每个月要花多少银子?”
“二十……不,十两?。”柯友文气虚声短,“每个月大约十两?。”
葛帆啧了一声,“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寻常人一年也就挣个十几两?。”
“是,对?。”柯友文满脸愁容,“不瞒表兄,我也想过?不治这腿,下半辈子废便废了。可家中没了顶梁柱,我妻子与一对?双胞胎女儿又该怎么生活。”
葛帆的手指在桌面轻打节奏,眼神隐有闪烁,“我记得小娥和小翠今年有八岁了。”
“是,上个月正满八岁。”提起一双贴心的女儿,柯友文未免感到愧疚。妻子倾家荡产为他治病,连累着一双女儿跟着吃苦,她们从?前衣食无忧,如今却连生辰都?只吃得上一碗清水面。但?即便如此,她们仍没有半句怨言,坚信他有痊愈的那一天?。
思及此,他鼓足勇气道:“大表兄,我今日约你来是有个事想和你说。”
“你说。”
“能、能否请你再借些银子给我?”
“你要借多少?”
“五十两?行吗?”
“买药?”
“对?。”他重重点头,“前头已花了不少钱治腿,总不好白白浪费,表兄觉得是不是这么个理?”
“理是这个理,只不过?我借了你五十两?,后续估计还得再借你五十两?。”葛帆挑着眉道:“毕竟你这腿一时半会治不好,除了我便没人肯借你这么多银子。”
柯友文窘迫又哑口无言,皆因他说得丁点没错。
葛帆忽地笑开,“友文呐,我可以一步到位,直接给你一百两?银子。”
柯友文惊喜万分,“大表兄,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往后你有任何事情,我都?会听你差遣,没有半句怨言!”
“先别急着谢我。”葛帆道:“我不白给你这些钱,是需要你拿等价的东西来交换。”
柯友文一脸茫然?,他已将良田宅邸售尽,哪还有值钱的东西交换?
葛帆抚着嘴角,意?有所指,“你有一双如花似玉的双胞胎闺女,实在是叫人羡慕呐。”
柯友文一怔,“大表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葛帆道:“你们家现?在这个境况,每月的生计都?成?问题,何况还拖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倒不如给她们找个新去处,你们好,她们也会好。”
柯友文瞪大眼睛,似乎还是不能理解。
葛帆直接摊牌,“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把小翠和小娥给我,我会帮她们安排好去处。”
柯友文总算回过?神,难以置信地道:“那不就是卖孩子吗?”
“诶,怎么能叫卖呢,我好歹是她们的伯父,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亏待她们。”
柯友文的眼皮开始疯狂跳动,他想到以前听到的那些传言,说葛帆跟当地最大的青楼有勾结,经常会帮着买卖妙龄少女,靠此才收敛了不菲的家产。原来传闻没有夸张,葛帆真是个人贩子,难怪他会主动借钱给自己?看病,想必是早早盯上了小娥和小翠,想尽办法接近他们一家,说是帮忙,其实就是没安好心!
“葛帆,你别做梦了!”柯友文怒目瞪着他,“小娥和小翠是我的孩子,我不可能卖掉她们!”
“哦?那你不打算治腿了吗?打算永远当个废人,靠人救济过?日子?”葛帆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推到柯友文的面前,“我已是看在亲戚的分上给了你天?价,旁的孩子最多值个十几两?,你该知足了。”
柯友文死死盯着银票,脑袋再度泛起狰狞的疼痛。
葛帆表情凉薄,继续火上浇油,“真不答应吗?友文,女儿长大了要嫁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到时候她们还能管你的死活?”
一句句话犹如锋利的毫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柯友文的脑袋,使得他头痛欲裂,几乎丧失思考的能力?。他绝望地捧住头,内心竟有一丝动摇。他不想后半生都?活在别人的鄙夷里,如果?卖掉小娥和小翠,用那一百两?银子治腿,等伤好了他便能继续考取功名,等当上官了再去想办法赎回她们……
可等到那时候,小娥和小翠会原谅他吗?
“不行,我不能这么做。”他猛地抬头,猩红的双眼俱是坚决,“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答应你的!”
葛帆被他的不识好歹激怒,干脆撕破脸,“行,你不肯卖女儿,那就把之前欠的五百两?银子立刻还我,否则我就去衙门告你!”
柯友文锁死眉头,“我只借过?你五十两?银子!”
“你说五十就五十?”葛帆得意?地挑眉,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竖着向他展示,“我有借据为证,上面有你的亲笔签字,写着向我借款五百两?。”
柯友文努力?辨认借据,脸色大变,“这不是我写的那张欠条!”
“开什么玩笑,白纸黑字,就是你的字迹。”葛帆老神在在,“你不服气,大可叫人来比照。”
柯友文气得浑身哆嗦,葛帆竟叫人临摹了他的字迹,弄了张假欠条出来!从?第一次借银开始,他便落入了对?方的圈套!
他想夺过?欠条撕毁,葛帆却动作更快,将东西收好后起身冷笑,“柯友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不喝敬酒,那便好好品我这杯罚酒。明日午时前你要是拿不出五百两?,我就立刻去衙门告你,到时候你不仅要卖女儿,恐怕连妻子也保不住!”
他扔下威胁便走,未料刚走出几步,颈部便传来一阵彻骨剧痛。侧首看去,是柯友文手持一柄银簪,脸上飞溅着鲜血,凶神恶煞活像地狱里的厉鬼出笼。
柯友文神色癫狂,拔出银簪又捅进深处,嘴里跟着手上的动作不断重复,“王八蛋,我只欠你五十两?银子,是五十两?银子,只有五十两?银子……”
第29章
事发?突然,二楼的宾客们被吓得四处逃窜。薛满正好?低头夹菜,待想抬头探个究竟时,一双手掌已遮住她的眼。
“别看。”许清桉动作敏捷,隔开人群护着她往楼下走,边沉声吩咐:“俊生,快去报官。”
“是,我这就去!”俊生忍不住回头,见那人还在对?躺在血泊中的男子行凶,连忙加快了步伐。
衙门离得近,不多时便有六名带刀衙役赶到?。他们箭步冲上二楼,在一阵此起彼伏的厉喝声后?,两名衙役架着行凶的瘦弱男子下楼,其余四人紧随其后?。
有不少好?事的宾客没有离开,见状不禁齐齐退步。薛满躲在许清桉背后?,稍探出脑袋,恰好?瞧见那男子的全貌。
他浑身是血,眼神涣散,耷拉着四肢似是精疲力竭,偏手中死死握着一支银簪。鲜红的血迹顺着银簪滴落,在地上留下一串串渗人痕迹。
好?、好?可怕。
薛满的心口直跳,下意识捉上许清桉的长袖。许清桉低头看了一眼,便也任由她去了。
按照规矩,衙役要向目击者们盘问事情经过,许清桉几人因离事发?桌近,需跟他们回趟衙门做详细笔录。
衙役本以为需花些时间劝服这几位,未料他们十分配合,尤其是那位年轻貌美的少女。
她凑上前问:“去,马上去。衙门在哪个方向?出门往左还是往右?”
衙役道:“往右,你?们跟着我走就行。”
他扶着腰间佩刀,领几人往外走。薛满刻意留出一段距离,朝许清桉眨了眨眼。
她双眸晶晶亮,“少爷,这还是我第一次去衙门呢。”
许清桉问:“你?不怕吗?”
“当然不怕,我以后?可是要跟着你?——”她掩住唇,转为小小小声道:“走南闯北,阅遍各府各州衙门!”
此等想法?属实?是异想天开,她总要回家去,怎会跟着许清桉走南闯北?但不知为何?他没有出言反驳,只叮嘱:“衙门重地,切记谨言慎行。”
*
一行人刚到?衙门口,便撞见两名年轻衙役押着名锦衣公?子从对?面走来。那锦衣公?子显然是犯了什么事,偏高扬着头,态度嚣张至极。
“我可告诉你?们,我爹是衡州鼎鼎有名的人物,你?们要敢对?我不客气,小心他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两名衙役不为所动,手上愈加用劲,“我管你?爹是谁,你?给我放老?实?点。”
“哎哟,哎哟喂!”锦衣公?子吃痛出声,干脆自?报家门,“你?们是新来的吧?可知道我爹是同善堂的大东家秦长河。他跟你?们韩大人和上官师爷相识多年,只要他打声招呼,你?们便得乖乖放我回去,还得上门赔礼道歉!”
两名衙役虽是新来的,却也听过秦长河的鼎鼎大名。他们对?看一眼,心里?犯起嘀咕:若他真是秦长河的儿子,那事情便不好?办了。秦长河是衡州出名的大善人,任谁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他们客气了些,“你?既是秦大善人的儿子,更该明事理,知晓我们是依法?办事。”
秦公?子嘁道:“听你?们这话说得,好?像我杀人放火了一样,事实?上我什么都没干,你?们何?至于这么粗鲁地对?待我?”
衙役皱眉:“你?强抢民女还叫什么都没干?”
“是怜惜!”秦公?子狡辩:“本公?子心肠好?,怜惜她小小年纪就要跟父母出来摆摊做生意,想给她锦衣玉食的未来而已。”
“你?罔顾小姑娘的意愿,硬要抢她回去当小妾,说破天了也是强抢民女。”衙役不再多话,“请吧秦公?子。”
秦公?子一脸不服气,但当他看见不远处的妙龄少女后?,瞬时将愤怒抛之脑后?。
好?、好?貌美的少女!
他直勾勾地盯着少女,满脸垂涎欲滴,若非行动不便,早就冲上去调戏——哦不,是跟少女搭话去咯!
如?此这般的,两拨人前后?脚进入衙门,秦公?子先被带往供招房,临别前不舍地望着貌美少女,期盼她能给点回应。后?者却熟视无睹,新奇地打量起衙门内部。
府衙敞亮,门房整洁,来往的衙役们均精神抖擞。
她朝许清桉使个眼神,大意是:少爷,我帮你?看过了,这里?还不错。
俊生亦是忙着打量,没注意前边的门槛,差点摔个大跟头,幸亏薛满扶了他一把。
她认真叮咛:“俊生,衙门重地,切记谨言慎行。”
*
衙役依次带三人进侯问房做笔录,从他们大差不离的叙述中初步得出结论:这应当是一起由欠债引发?的命案。
结束笔录后?,衙役亲自?送他们出门,“后续若有细节需要确认,还得劳烦几位来趟衙门,希望你们能够配合。”
“没问题,届时你?到?东来顺客栈找我们就行。”薛满笑着应声,横竖他们以后?要来衙门办公?,先混个脸熟总没错。
衙役目送他们离开,转身回了衙门,岂料又撞见那名嚣张的秦公?子。短短半个时辰内,他便恢复了自?由身,正大摇大摆地阔步前行。
他身后?多出一名长脸留八字胡的中年男子,眼泛精光,一看便不是善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