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杀猪刀的温柔
见清风无归,见明月无泪。
我不是那江山,皇帝不要我我也谓,我不会回去,也不会哭泣。
字是狄女的字,她的老迈病重也无损她字里行间的睥睨。
甚好,是狄女的字,与她那差得不堪入目也能透着几许趾高气昂的诗,这便是她那见到棺材也休想让她掉一滴泪的千古绝句之一,假不了。
好诗呐!
顺安帝挥挥手,让吴英带走老使女,就着炭火,捧着手中的长卷,慢腾腾地一首接一首看着。
这厢吴英带了丁女出去,出了小殿,能说话了,吴英低声道:“陛下仁慈,您往后可别了。”
再大的情面,也经不住使了,丁大人需得见好就收。
吴公公也是仁慈,便是到这时候了也不忘同僚一场之情,丁女被他扶着进了温暖的小耳房,待他搀扶着坐到了盖着褥子的圆凳上,她瞧着老公公的满头华发道:“没有什么往后了,您这里,我也想做个托付,往后那两个小的,您若是手上还有点余力,麻烦您帮我帮衬着他们一点,我到了娘娘那里,到时候会为您美言几句的。”
吴英听罢,一愣,接而一怔,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模样,“帮我美言什么?”
“说您慈悲,对我们好。”
吴英哂然,连连摇头不休。
这岂是几句话就能换过去的,皇宫里的这对主婢,这一生呐,不知为何,与这皇宫就是格格不入……
皇宫死气沉沉数十年,何尝不是不想让这皇宫有动静的皇后的手笔。
一夫一妻一世人,民间夫妻尚且难得,又何苦在这波诡云谲的皇宫大内求那一心一意的真。
“您坐着暖会儿,烤着点火,太孙妃那边还没回来,您且等一等。”真凤凰已死,过去的事随着她的离去已不能说道,吴英撇过这话道。
“是,谢公公。”丁女如旧矜持,有礼,冷漠。
*
这厢佩梅将将在丈夫太孙在始央宫落脚的小殿见到卫诩。
他在门口候着她,她一到,便去牵了她的小手,把她带到身边,方才谢过领路过来的小吴公公。
“两位殿下进去说话罢,奴婢在门口等着。”小?*?吴子算着太孙妃殿下也不能在此处久留,便出言道。
他受了禄衣侯夫人的打点,没见着太孙妃的面便罢,见着了,看在禄衣侯夫人的面子上,左右也要给禄衣侯的这位表妹些许照顾。
“谢过公公。”这次佩梅先于诩儿出口,在诩儿先行谢过小吴公公之后,她又谢了一道。
“您客气。”小吴子弯着腰揖手,目送了他们进去,在外面把两扇门带上一关,亲自守着外面,等着这二人说话出来。
“可是瘦了?”
“诩儿……”
门一关,两人同走进屋内,眼睛一对,又是异口同声出声。
佩梅闻言摇头,双眼一弯,不禁笑了起来,把手送到他手中道:“你看,我手热乎着,我没瘦,姑姑待我极好!”
“是了。”卫诩轻叹,在她清瘦的脸上来回不停地看。
“怎地不问我今日是为何而来?”佩梅见他眉眼间藏着淡淡的忧愁,便放柔了口气问道。
“是有要事吗?”我把她害得好惨,卫诩心口闷疼,却知此事此时再说无益,便提起精神,故作振奋道。
“是的,诩儿聪明。”
卫诩苦笑,坐到床边,拉着她坐在双膝间,抱着她不堪一搂的细腰道:“说罢。”
他把耳朵送了过去。
佩梅微微一愣,接而在他耳边细声细气把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她极会述事,三言五语下来,便把事情道罢,她一言毕,卫诩惊愕抬起头,对着佩梅那压低口气说出来的言辞中颇有几分疾厉:“这事是侯夫人送小年礼进宫那天与你说的?”
“是。”
卫诩脑子飞转,喃喃:“不知王叔这几日的为难是不是为着此事?想来应不是如此,如果是想斩掉我在宫外的助力,他要挑拔斩断的是佩家和陈家,而不是为难我这个在宫内可有可无的皇孙。”
一听“可有可无”这四字,佩梅连连摇头,正欲说话,却被诩儿拦住了嘴,听他又道:“想来不是如此了,梅娘,诩儿无用,这几日皆未见着陈世兄,也没听到过任何他来都城的消息,来日就是国宴,皇祖父怕是早已见过人了!”
他重重叹息,懊悔之意浓得不可开化,佩梅见他如此着急,按下心中心疼与焦躁,尽力集中心神搜罗主意:“那国宴之日,是否能见到呢?那日父亲也在宫中,他兴许会为你指明义兄长相,到时候你们还是可以面谈。”
“是也,”又凭空多了一方助力,卫诩见小妻子在这时候不忘为他寻那主意,他亦力持镇静冷静了下来,“就是不知他会不会助我。”
佩梅闻言呆了一呆,接而叹气,朝着空中一颔首道:“会的,诩儿,义兄背后,站的是我哥哥。”
为了妹妹,为了被妹妹牵连的佩家,兄长会竭尽全力,孜孜以求。
且指不定,这次陈家的起势,是因她哥哥而起。
第166章 她不心疼。
佩梅自知自家兄长本事。
兄长从小便受祖父与父亲悉心教导,三岁能背百诗,七岁能写策论,他十余岁方才院试,考取秀才,亦是因着家中压制之故,后来不考举进士,也是因着佩家不想再入朝为官,要入民间为师,兄长方才拜学院山长为师,长期跟读,为以后教书育人而畜力。
兄长没有功名在身,入朝为官,可他的能耐,早就能与家中祖父与父亲商谈要事,只是兄长内敛,祖父也不想兄长年纪轻轻名声过振,死于年少成名,责其潜心学习蛰伏。
如今祖父年老,父亲在外因她之故,左右受掣肘,想来兄长也不得冒出头来,担起佩家的重担。
佩家诗书百年,随史而存,学史,读史,著史,便是佩家世代立足之根本,从不随波逐流,亦不冒头,因着生了她这个娘子之故,数百年风骨,荡然无存。
佩梅一想起,便心生悲怆。
她自来认为自己恭顺懂事,就算不是那等玲珑剔透的女子,也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小娘子,作为小家碧玉,她身上无傲骨可言,殊不知,自她接近诩儿,心怀能帮上诩儿之意,可见她骨子里也是一个心比天高之人。
她傲到便连自己也欺瞒了过去,自以为没有傲意。
皇后太子妃帮不了的人,她以为她能帮,这是何等的无知。
祖父母看得明白,父母亲亦看得清楚,兄长无奈至极,唯独只有她,把他们的话当作耳旁风,看似听进了耳朵里,实则从未进过心,从来皆我行我素,直到太子妃,诩儿的母亲真正算到了她头上,佩家躲无可躲,逃无可逃。
她亦悔无可悔。
如今,唯有在艰难之中,趟出一条生路来,方才能解她心中一二悔恨。
这不是悲叹之时,好不容易借姑姑之势前来相见,不得浪费时机,佩梅叹罢言毕,小脸一扬,故作振奋,展开神情露出欢颜:“诩儿别多虑,宛娘表姐素来不喜言语,她说的话,一句顶千金,她能跟我提起陈家义兄,岂会白白提起?定是能起那大作用,她方才会提点我一二两句,我们要做的事,不是,梅娘说错了,你要做的是,跟义兄见上面,往后要怎么做,想来依你们的聪明,定会心中有数,是否?”
是然。
卫诩心中有数,只是他历来得到的帮助太少,少到只是得到一点儿的相助,他便诚惶诚恐,担惊受怕,怕别人见了他这个病秧子真面目不愿帮他,又怕别人同意帮他了又被人坏了好事去,日夜活在惊恐担忧当中。
也就娶了梅娘,她给他不断吃着定心丸,有了禄衣侯和佩家明里暗里的帮衬,有了一些底气,他方才安定了一些,如今也才算是有了些许定力可言,才称得上沉得住一些气。
“是极,是极!”卫诩握着佩梅的手,还想多说上一些话,可不等他说上一些体己话,外面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门敲得很慢,响了一声,等了一下,方才响起第二声。
可卫诩再熟知不过这催促的声音了,他不由得苦笑,握着佩梅的手,鼻头一酸,他垂下眼皮,方才制住了那欲要掉出的热泪,他握着小手,轻言道:“不说那丧气话了,是我让你受苦了,你要知,欠你的,诩儿尽量会还,你要好好的,顾好身体,少犯些愁,我不回翼和殿和你在一起,是在为以后做些打算,你和我从小在一起,知晓我心高气傲,不想做那枉死之辈,如今祖母已走,母亲也没了,我只有你了,我又害了你,你的命在我心里,是要比我重要一些的,你要好好保重,为我好好保重你自个儿。”
佩梅被他说得想哭,可门外的敲门声呐,它还在响呐……
它就像黑白无常手中那催命的钟,那紧促的时辰里,由不得佩梅悲,由不得佩梅哭。
她拉着诩儿的手起,挽着他的手臂往外走。
一路夫妻二人无声,等到开了门,佩梅朝她的太孙夫君一福身,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欢笑,道:“太孙保重身体,妾身暂且回去了。”
“好走。”卫诩扶起她,心中一片钝疼。
*
顺安帝要召见太孙妃,太孙妃被带了回来。
当着丁女使的面,顺安帝嘱咐了佩梅几句,让她照顾好丁女,还赐了不少药。
皇家的尊卑这时便没有那般明显了,太孙妃便是照顾宫中老人的晚辈,得受老人的恩惠和庇护。
佩梅恭声应了是。
“你也陪朕坐一会儿吧,吴英,你去把赏赐拿来,等下你派人使个轿子,随这娘俩一道回去。”顺安帝说罢,吴英去了,他便掉头,随口问道:“凤栖宫这段时日,没轿子抬人了罢?”
丁女顿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在融化的雪中走湿的鞋。
她穿的是好鞋,外面包着皮子,里头絮的是丝绒的棉,太孙妃家有个有钱亲戚,她那表姐进宫探亲,就会给太孙妃带给好东西,太孙妃皆多用到了她身上。
她的鞋面是湿了些许,但水意没浸透到鞋里面,她脚是不冷的。
她便看到了躬着身站在她身侧下方的小娘子。
小娘子下方的裙角湿了半面,裙子下方露出来的那点鞋面子,跟染湿了的裙子是一道颜色,是同样被污黑的雪水染黑了的迹面。
小娘子的鞋湿了。
不知湿透了没有。
丁女轻咳一声,她端坐在矮凳上,与顺安帝同烤一个火盆,此时,她朝坐在上方椅子上的顺安帝驼了驼腰,看着火盆里那冒着火红的炭火,躬着背回道:“还余着一台,放在耳房里落灰。”
“怎么不坐?”顺安帝朝不落坐的太孙妃看了一眼,见那小女子在他一眼过后,诚惶诚恐地朝他一躬身,落坐了,他收回眼,看向丁女。
“没得人坐得起,这小娘子入住凤栖宫,已碍了不少人的眼,她坐的轿子要是从凤栖宫抬出来,奴婢怕她明日就得被人联手赶出凤栖宫,奴婢不让她坐。”丁女的身影是恭敬卑顺的,可自她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比外面寒冷的天气里的石头还要冷,还要硬,“至于奴婢,您还给脸,奴婢就还能多活几日,可再大的脸,也不够奴婢坐轿子的,是以,这轿子便在那屋子里落了灰。”
“落灰是好事,奴婢巴不得它再多落灰几年。”多落灰几年,这凤栖宫便能多庇护这小两口几年,丁女态度恭敬,语气冷硬道。
走湿了鞋,脚受些冷,算得了什么?比丢掉性命强。
她不心疼。
第167章 这宫里,死了太多人了,她害怕。
丁女的冷硬,像极了皇后。
丁女的麻木,也像极了皇后。
这对主仆,似是一生从未快活过。
许是有过,那些年月,离他很远了,皇后走得愈久,顺安帝最近反而想起那些他以为他早已忘记了的旧事旧情。
皇后生前,他待她极为苛刻,以前只当无心理会她的死活,如今看来,他不过是用此惩罚她罢了。
许是,当真是她死了,她已遭受了最后的惩罚,那些好,再落到像她的人身上,顺安帝的帝王之心,便能允许自个儿对她好上一二。
他便对丁女的姿态置之不理,没把这当回事,允许了她的无理,撇过话道:“朕难得见你一次,这便要过年了,你还有什么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