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杀猪刀的温柔
正月是不能看病的,要不会带来一年的不幸,这是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传统,谁也不敢轻易犯忌。
“大人伤心的是,这些时日,她教你的事,你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啊,”三娘轻轻叹气,垂首揉着她的膝盖,苦笑道:“你的善心,怎么就不能改一改呢?大人训你,训得我的心都为你生疼。”
“可她是姑姑啊……”梅娘伤心,泪眼汪汪,“她保我,保诩儿,活不下去还要活,就是为我啊,我只是想为她做一点点事情,想让她好受一些。”
“往后,要靠你自己了,”三娘缓缓摇头,眼泪缓慢地从她的眼眶流下,流入她的下巴,掉入了冰冷的地上,“殿下啊,她拖了很多次了,还活下去,太苦了,你就让她去陪娘娘罢,她想娘娘了。”
佩梅呆住,过了片刻,她咬着嘴,泪流满面。
过了正月,侯府的药依约送进了宫中,药进宫没几日,二月初五这日,已故的狄皇后的第一女官丁小妹,病逝于凤栖宫偏殿。
那一日,乌云蔽日,风呼呼地刮,吹倒了丁小妹停放棺材的小西殿的白幡,太孙妃去扶起来,幡仗打伤了她的脸,太孙妃也不自知。
丁女使的棺材只能在皇宫内停放一日,第二日需抬出宫中,放入皇后棺椁所放置的皇族庙中,伴随皇后。
又是一人出殡,走出皇宫,佩梅不顾左右人阻拦,又去了始央宫前,请求皇帝,准许她送丁女使出宫。
皇帝恩准。
这一夜,佩梅未睡,彻底为姑姑守灵,清晨她回了凤栖宫,细细地收好了姑姑生前所用之物,她哭啊哭啊哭到无泪可流,真真不知,人生为何有这般多的她从不知晓的苦,她不知晓,往后是不是还是有许多她从未蒙面过的苦难会接踵而来,可她知晓,姑姑只能护送她到如今这段,一如父母亲只能护送她到出嫁那程一般,往后的命,往后的路,她得靠自己去挣,去走喽……
她是何其有幸,便是坠入这深宫,也有如师如母如长者一般的女子,直至死,也在悉心教着她生存之道。
她知晓如何保命了,可为人一世,来这世间走这一遭,只图保命,不能去敬对自己好的人,有恩情不报,又何必去活。
她是不能做那让姑姑欢喜的八面玲珑的女子了,但她会做姑姑的孩子,像个孝女一般,去送姑姑一程。
佩梅穿上孝服,拿着丧棒,捧着姑姑生前之物,入了小西殿,在前来抬棺材送姑姑出宫的一众太监的打量下,站在棺材后面,当成自己是姑姑的孩子,步步跟随。
今日,丁氏出殡,有女送葬。
第178章 囡囡在失去一些人后,长大了。
把姑姑送到皇庄,佩梅当夜赶路,领头的太监拿了她的五两金子,派了底下的两个太监打灯照路,还叫来了一辆马车,请她入座。
路上碰到巡夜的人,竟是自己在都卫府当差的小表兄,表兄未前来说话,跟带路的太监客气说了几句,随后在马车后面跟了一路,直到马车入了都城。
自从姑姑合上双眼,佩梅两日两夜未曾闭过眼睛,她在马车上昏昏欲睡,大姑母家的小表兄这一来,她昏顿的头脑一顿,接而奇异地清醒。
她自小随着哥哥与祖父爹爹读史,她以为她读懂了史,读懂了权势,她以为她可以嫁诩儿,她谨小慎微,她擅委屈求全,她怜惜诩儿,她能帮诩儿。
末了,如飞蛾之投火,如卵击石,今日方知我是谁。
她这才知,她是谁呐。
她这才读懂了史。
这深宫,她只有她自己了。
她需照护好自己。
小表兄离去,佩梅没有让跟随她的宫人前去送话,宫外面的人,自有家人打点,她无需多此一举。
若不然,家里人做得再好,她若不成器,也煞费了家里人的苦心。
佩梅入了都城,在皇宫西门卯时打开之即,她在门开之时,便入了西门。
三娘打赏了今日前来开门的太监,也给城墙上驻守大西门的御林军送去了六十两银票。
这些人往后不知用不用得到,可这些打点,一处也不能少。
这些人准时让她进了宫,这银子,便是他们该得的,少了他们,下次狭路相逢,便是他们为难她之时。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无钱休入众。
三娘体贴,一回凤栖宫,就打来了热水,放了大量姜黄,让佩梅入澡桶。
凤栖宫人少,却各司其职,佩梅入了水,姜黄刺进她的身子,逼去了她身内的疲倦疲势,她拉着三娘的手,和三娘道:“您也进来吧。”
“您不能尊称我,我不是大人,”三娘摇头,她头上的发,在这两日间灰白了不少,饶是如此,她却是比太孙妃的样子还要好上一些,做奴婢的,便是如此,千难万难,也能在艰难之中坚持住一丝清醒,她们需得耗着根本,服伺好主人,如此,才能有得善终的可能,丁大人为何能得善终,有史儒贵女为她送终?便是如此,做得多,方有回报,这不尽心,死了连为她叹口气的人也没有,如今丁大人走了,三娘更是看得明白,她从今往后,需得对太孙妃尽心尽力,死而后己,她拆下太孙妃的黑色长发,拿过梳子轻柔地顺着,“我不能进来,这不合规矩。”
佩梅征然,过了片刻,她颔首,“是呀,规矩。”
不能不合规矩了,她不能按着性子怀柔,没有规矩的善意,不经脑子的善意,会害死她,那时候,可没姑姑救了她呀。
这宫里,可没人在皇帝陛下面前愿意为她求情,救她了呢。
“厨房里还有人烧着水呢?”她又道。
“烧着呢,烧了一夜,未熄过火,您平日教着她们,她们心里有数,不会大人走了,就忤逆您,她们不敢,她们若是敢也无妨,奴婢会收拾她们的,大人教过奴婢怎么处理这些个事。”
佩梅直着身子,这时候感觉脖子冷了,她缩着肩膀,把下巴也埋进了热汤当中,直到此时,眼泪方才从她的眼里滚落,她满脸哀伤,哽咽道:“姑姑,我的丁姑姑没了,梅娘好伤心呐。”
“是啊,”三娘轻叹气,梳发的人愈发轻柔,“您让她走了,不过,是让她去见皇后娘娘了,见了皇后娘娘,她就不怕了,娘娘会护着她呢。”
“娘娘厉害。”
“是的。”三娘眼角含泪,嘴角噙笑,“娘娘疼她,真心疼她。”
丁大人是皇后娘娘最喜欢的小娘子,喜欢到多次要放丁大人回民间,可惜丁大人不愿意,不忍离皇后而去,主婢这般一生,便是这冰冷凋蔽的皇宫里,难得让她想起来心间一烫的人间美事。
“唉。”佩梅幽幽地叹了口气,心头想着,兴许,便是皇后娘娘对姑姑的那点疼爱,那些暖,方是丁姑姑在这皇宫里,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让她好过一些的源头罢。
不过行善的是皇后娘娘,渔翁得利的却是她,皇后娘娘也很好。
这皇宫,不是那般的冷。
善行也是有人助的,只是这善,要在善人身上用着,方有善终。
佩梅寻思着,等到净好发,她坐在热床上,让三娘和杨树替她擦着发丝,她喝着稀软的热粥,又拿出时时藏在身上的钥匙,叫杨树打开皇后娘娘的宝柜,拿出了一枚补身的药丸,放进了粥里化了。
补药发出了浓重又有些许刺鼻的药香味,三娘问:“难喝吗?”
佩梅小心吹了吹热粥上的热气,等到上面一层凉了,吸了一口进嘴,抬首朝三娘摇头。
她眼神泛着红血色,却是清辙,干净得就像个孩子,三娘握了握她的手,见还烫着,道:“等坐上两柱香,你便能躺下了。”
佩梅点头,看着已经见大白的门外,“姑姑,你说外头,今日会发生什么事?”
三娘拿着干帕子,替她一根一根地擦干头发,“不知道,不过大人说过,会死人的,她都死了,娘娘在地底下不会让她白走,会替她送上几个人陪她走的。”
佩梅扬头看她,便是跟着三娘一道侍候太孙妃的杨树,也好奇惊讶地看向了她。
“吴英公公,替陛下和娘娘看着呢,大人呀,”三娘还在仔细地绞着发,忙于手中活计,“临走前,还让我送了吴公公一个箱子呢,那些是娘娘留给陛下在这世间留下的最后一点旧物,也是您最后一道护身符。”
是最后一道吗?
佩梅看着姑姑,这个姑姑,不是她的丁姑姑,这是她的姑姑留给她的姑姑……
她没有把话问出口,回过头,双手捧着碗,把热药粥送进口。
药粥需温热吃,药效才能放到最大。
她不能病,她需补足好身子,一觉醒来,算着这后宫的账,该省的要省,该做的事要做,一件也不能少。
那是她在这皇宫里安身立命的根本,不能一日不做,不能掉以轻心做不好。
她需一件一件地做好,做到没有人能在皇帝陛下面前扳倒她。
这日黄昏,佩梅醒来,小屋内没有人,她没有呼叫人,偏着头,看着外头透过窗纸折射在桌子上的夕阳,恍恍地,想起了她的小时候。
她小时呀,夏日长,早上起得太早,中午会补觉,有时睡得太久了,便是醒来也能见到如今这般颜色的昏阳。
那时,她便会爬起来,打开门,出去找娘,娘这时会在厨房,她走过去,娘会转身过来抱着她,把她放到高高的凳子上坐着,用手梳着她的发,低头问她:“囡囡吃肉吗?”
别人家的肉,给小郎君吃,佩家的女儿也是儿,肉给囡囡吃,囡囡便觉得她真真是宝贝,这世上不会有人对她不好。
是以,后来,她碰不上了过不好的小郎君,她便也想像囡囡的家人宝贝她一般的去宝贝没有父亲疼爱身子还不好的小郎君。
她善呀,可这人生呀,当真是苦。
囡囡看着一日当年家中颜色的昏阳,她翘起嘴角,浅浅地笑了。
无碍,无碍……
囡囡长大了,她可以自己保护自己了。
囡囡在失去一些人后,长大了。
*
一连数日,无人前来凤栖宫请见,太孙妃不见麻烦,当中只听见过两次吴公公动了手的消息。
佩梅没有仔细去想这背后的意思,她大抵知道,在姑姑走后的这一两个月里,凤栖宫是安全的。
姑姑的余威,能护她一时,后面的路,得她自己走。
姑姑走后,凤栖宫不需人手日夜熬药洗浆,佩梅便带着她们清扫殿堂,修复殿宇。
她还找内务府要了一些修缮的油漆瓦片,还要了两把新长梯,消息传到吴英那头,吴公公啼笑皆非,和传信的干儿子道:“她还能自个儿上屋顶不成?”
“儿子打听了,她上了,”小吴公公跟干爹躬身道,“身手敏捷得很,跟猴儿似的。”
“她这是要作甚?凤栖主殿漏雨了?最近也没下雨啊。”
“说是快要下雨了,说是今年春天雨水多。”
“她还会看天象?”
“好像,”小吴公公想道:“她家里人会看罢,听说佩大人便是看天象的一把好手。”
“嗯,”这倒是,吴英道:“她家里人又给她送信了?”
“这倒没有,佩家谨慎得很,就算送,也是经过侯爷的手,精得很。”
“唉,那个佩家子,佩兴楠,也是气人得很,他说他都不中意陛下了,让陛下的人别老在信中写他……”吴英想起皇帝看到信拍着桌子大发雷霆的样子,不由头疼,还是禄衣侯好,当场气陛下,当场哄好陛下,不像这个佩兴楠,隔着信气陛下,气死人还带偿命的,大有心灰意冷佩家不想活了之意,小孩子这气性太大了,一入了陛下的眼就持宠而娇,他就算心灰意冷,可他父亲佩准怕死得很,他妹妹可也是想活得紧呀,吴英想了想道:“下午我正好要去西宫那边,我去看一看。”
第179章 是以为何不让她替了那小娘子的职?
佩家子啊,那个佩兴楠,也是有些本事在身,年纪还没及正冠,据说也就跟他老师出去过两趟,但对他对各地的地形,风土人情甚是了解。
一行人路过的地方,在离开之前,还会给当地的主官留下一封涉及到地形人貌,农耕施种的信,差人送回来的信中,对他大加谥美,而随信附送回来的佩子见地,皇帝叫了户部尚书和司农,佩准过来,尚书徐中大人本是地方官逐一上迁而来,一眼就看出了佩家子确乃心中有真见地之人,对当地的了解,绝非纸上谈兵,而用因地制宜。
司农门来的几个官员见过信讨论过来,对徐尚书的话也是附和不已。
佩准狡猾,这时候才说出来,佩兴楠在书院不止跟着他的老师学习,他还跟了个老农学种地。
且学院的好几个老师,便是之前从户部司农门告老还乡回家去做了老师的老司农,他儿子跟着他们学了不少农学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