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杀猪刀的温柔
他小时,佩准带着他见识翰林院各地来的同僚,等拜了老师,便跟着老师见识老师那五湖四海来的师兄弟,他虽年纪轻轻,可这十几年之所见,之所学,甚过诸多与他同等地位的官家子弟的毕生所见。
说佩家门户小,这时说来就不小了,佩家算不得世家,可佩家比百年世家的流传还要深厚,佩家可是数朝为官,自打他家出生的孩子,吃的米饭与其他家的没有区别,可他们读的书,识的字,打小学习的理念,见识的人,可是非同小可,绝非等闲之辈。
佩家子这小小年纪,真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两句诗的真实写照。
便是皇室子弟,也只取天下俊才一二为授业老师,而佩家子,便是不能拜天下最俊才之人为师,可那排三四五六的儒者,但凡有一技之长的,他皆可认其为师,取其之长为己长。
佩家的门第看着小,这一深挖,挖出萝卜带出土,下面还长着真人参,陛下爷对佩准恼火得很,又为卫国藏着这等英杰庆幸不已。
他对佩家子当真是又喜又爱又无奈,而佩家子年幼,这时的性情在陛下看来是真性情,是此子一生之时最稚嫩也最是打开自己的时候,陛下爷是觉得要是错过此子有脾气之时不包容,等到此子成了他父亲那样的气候,老奸巨滑,老谋深算,那时候,君臣二位,便又成了陛下和佩准的翻版一般,君臣两条心,谁也不信谁。
陛下爷是打定了主意要包容的,吴英便对凤栖宫有了打算,他前几天在陛下收到信后便叫内侍监那边主管内务府出纳的封公公对凤栖宫那边大方一些,凤栖宫要的物什,只要不是特别珍贵之物,凤栖宫何时要,马上就给凤栖宫送过去,不得拖延。
他看重凤栖宫,凤栖宫有了消息,干儿子就来报,这倒是及时,下午吴英便要去王昭仪殿里坐一坐……
王昭仪胆子大,越过凤栖宫,直接跟内务府要衣料布匹,好像皇后的第一女官死了,凤栖宫也死了一样。
这是小错,交给凤栖宫处置也是一样,只是丁女临走前,给他送来了一些东西,其中便是几十年前陛下未及及冠时写给皇后的小纸条也在其中,这里面,还有吴英年轻时,代陛下写给凤栖宫的一些嘱咐。
自己的字,当年当真是稚嫩,若不是再见着,吴英想不起当年的那个自己了。
陛下老了,他也老了,老人年老体衰,念旧,太怀念当年那个心思不深却年富力强雄心勃勃的自己了。
吴英不知丁女走时是不是算准了这个,可丁大人聪慧一生,一生在凤栖宫从未找过他的不痛快,这是善缘,她临走前的这点聪慧,吴英愿意奉陪、成全。
那是一个连陛下都允许她进帝后合葬的皇陵陪葬皇后,伴随皇后的忠诚之人。
吴英死了,也是要见她的,到时候故人一见,丁女见他在上面还成全了她几分薄面,兴许姑姑还会给他这个迟到之人一些帮助。
姑姑死得这般用心决绝,吴英也有些不怕死了。
前天陛下见他,还跟他说,他脸色看起来好了不少,是不是禄衣侯府又对他上了孝敬了,吴英便跟陛下说,丁大人一死,帮他想通了一些事,他以后不去禄衣侯府养老了,他若是死在陛下前,就请陛下给他处置成丁大人一般,若是侥幸活得长,他便陪陛下去。
他想通了,心上轻快,便是见花是花,见树是树,万般皆瞧得顺眼,连带身子也舒服了不少,吴英说时,笑意盈盈,陛下却是愣了半天,末了抓着吴英的衣袖,红了眼眶,说:“朕还以为朕不行,连唯一跟朕最近的人,也跟朕离心。”
吴英也被他说得红了眼。
是呀,要是没有姑姑的义无反顾,他也是因着害怕陛下要远离陛下的……
陛下杀太多人了,杀得他也以为自己会不得善终,他攀附禄衣侯府,便是想着有朝一日惹怒了陛下,侯府能救他。
他怕死啊。
可丁大人不怕,丁大人死前,还用着最后一线力气,为皇后的遗愿殚精竭虑。
陛下对他也不薄的,便是他想攀附侯府,陛下也由着,还对侯府分外的好,陛下看透了他,却愿意他逃走,这何偿不是陛下对他的纵容和成全。
陛下对他也是极好的,主仆俩双双红了眼眶,末了谁也没就此再说过话,可这几日,陛下脸上的笑容多了,吴英的觉也睡得沉了。
吴公公这日子,突然变得好过了,心情也好了许多,到了王昭仪宫里,脸上还犹带着几分笑,却把王昭仪笑得不敢坐下,吴公公见此便站着和她说?*?话:“昭仪娘娘,可知奴婢今日来是所为何事?”
这老阉官,王昭仪心里恨恨地暗骂了一句,她管着宫里衣料的采办,在皇后手里累死累活就没捞着钱,等那个老阴婆死了,她在丁小妹手里也没捞着银子,现在老阴婆冷血娘皆死了,姓吴的跳到她面前还作甚?
她为陛下做马做马一辈子,她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害惨了太子的罪妇肚子里生出来的儿子娶的小媳妇儿?
王昭仪想及此,眼眶一红,道:“本宫不知是哪股风把公公吹过来的,可公公如此这般兴师问罪的口气,可是本宫又做了什么事,惹陛下厌了,还是说,惹公公的厌了?”
昭仪娘娘的嘴不绕人呐,若不是她擅见风使舵,胆子小逃得快,她早就死了……
她胆子小,又不是太聪明,想当权,小心思又多,有时想捞点银子,可风头一不对,她便又立即转身,拿银子消灾保平安,事后里外里的一算,她倒贴的钱比捞到手的还要多,王家这些年在外面得手的银子,一半到了她手里,花给陛下了。
她这命,是她娘家拿银子买下的,王家在外头家族中过大半的人行商,就是为着供养他们在宫里的这位娘娘,陛下也心软,念及王家的钱是这些年辛辛苦苦东奔西跑做生意得来的,不是搜刮民脂民膏来的,对这位娘娘也颇有几分怜惜和宽容。
这是蠢人有蠢福啊,吴公公一叹,脸上笑容一敛,肃容道:“奴婢就不跟娘娘过多客套了,奴婢等下还有事,奴婢前来,想问的是您春季的采办,为何送到了封公公手里?”
“封公公不是您手底下的人吗?送到封公公手里,不是送到您手里吗?”王昭仪委屈又讨好地道。
吴英冷冷一哂,“凤栖宫还在,娘娘。”
“呀,”王昭仪瞪大了她的美目,惊讶道:“皇后娘娘生前的丁尚宫前些日子不是走了吗?”
见她装傻,吴英冷冷注视她,在她与他对视一番,随后接不住转移眼神后,他淡淡道:“昭仪娘娘可知这几日想去凤栖宫挑衅的人去了哪里?”
听到此话,王昭仪情不自禁地咬了下嘴唇……
她是知晓的。
只是……
丁尚宫死了,那个太孙也不在,凤栖宫里就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小娘子,她有何得罪不起的?那小娘子会省的钱,她也会替陛下省,她还会省得更多。
她需把这事跟吴公公捅明,禀到陛下跟前去,王昭仪红唇一咬,心下一横,朝吴英走了过去。
“公公,您听我说,”王昭仪走到他的面前,细声细气道:“凤栖宫那位小娘子会做的事,本宫也会做,禄衣侯府会做的生意,王家也做得不错,王家人还比侯府人多多了,常侯爷跟旁枝关系不好,可王家大院,本家旁枝住在一起一百多户,族中有千余男丁,皆是能给陛下挣银子卖命的人……”
禄衣侯府就一个侯爷为陛下卖命,就是侯府还有两门拿得出手的亲戚,可那些皆为官员,做粗活打下手的人就姓常的那一个侯爷,其余皆是吃皇帝的粮的。
现眼下佩家在外头频繁运作,处处联系跟佩家有关之人,这可是触了陛下逆鳞的,想必很快就要被清算,贵妃也倒了,宫里没几个比她品级还高的妃子了,是以为何不让她替了那小娘子的职?
第180章 他们青梅也曾一道煮酒喝茶读书论史谈情。
王昭仪也不是想入主凤栖宫掌那凤印,她虽然很想要,也知她不可能在皇帝手里拿到此等大权。
皇帝对她无甚偏爱,王家也没有经世大才让皇帝非王家不可,皇帝也不可能立她为后。
可内侍监就没有想法,让后宫女眷也归其掌控?她在其中,不过要一个大管家的职责。
王昭仪生怕吴英不懂,更是放低了声音,更是细声细气在其后补道:“再则,妾要的不是入主凤栖,不过是想更好的为公公办事而已。”
她自认姿态已经放得很低,说罢,眉目含笑,甚是温情脉脉地看着吴英。
昭仪娘娘是个美艳之人,如今年近四旬,也保养得当,颇有风情,非起早贪黑做活的宫女所能比,可她这在赏群芳一生的吴英眼里,不过是一具红骷髅,她卖弄的风情,是她自认为的她对别人的手到擒来。
这种人,不聪明,可她娘家有钱,她自个儿又爱出风头,为人极好用,皇后留她到今日,吴英也舍不得把她当弃子,换个不好掌握的上来。
蠢人有蠢福呐。
吴公公垂眼低头,眼睛看着地上,“您这话,要是当奴婢的一个没注意,传到了陛下耳朵里,奴婢头上被按上一个秽乱后宫,您怕是也跑不了一个后宫干政。”
“你不说,我不说,谁人知……”
昭仪娘娘娇笑着的话还没说毕,被吴英打断:“昭仪娘娘,杀头的话,不要说了。”
吴公公抬起眼来,他那双在他的白脸上显得尤为死沉的眼睛盯着王昭仪,红得就像鲜血一样的红唇冷冷往上一跳,就像一个将将吸完人血的鬼。
他死死看着王昭仪,王昭仪被他看得心口一跳,脚往后迅速退了两步,玉手不禁放到了胸口,不断拍着那猛跳不休的心口。
吓死人了……
她被吓到了,王昭仪玉脸一白,情急之下,跺着脚道:“什么杀头的话,你吓唬我作甚?你堂堂一个大内大总管,还得忌讳着一个黄毛丫头,跟她平起平坐,您不嫌臊得慌,本宫还替你委屈呢,你莫要不识好人心。”
皇后娘娘走了,没人治王昭仪了,昭仪娘娘不用挨板子,不用禁足,这后宫眼看她也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说了算了。
黄毛丫头连她都治不了,哪来的胆子,跟他平起平起。
昭仪娘娘的胆,黄毛丫头可不敢有。
“您呐,”吴公公声调往上一跳,显出了几分尖刻无情来,“连奴婢都安排得了,连凤栖宫的威严也不放在眼里,您才是那个凌驾于奴婢和凤栖宫之上的大人物……”
扑通!
随着一声膝盖碰地的声响,王昭仪跪到了地上,这厢她肩膀紧缩,花颜失色,慌忙失措:“我可没有,我什么地方得罪您了,让您给我按上这罪名?”
十个王昭仪,吴英也得罪得起,留着她,不过是王家尚还能用罢了。
王家不能用,还有张家,李家,赵家,张家大院,李家大院,赵家大院,多得是赵张李姓想取代王家而成赵张李,如今万象有平缓渐和起来之势,佩家子能持才情而娇,那是人家肚子里有货,有经世之才,有养育帝国之才,王家不过是个做生意的,取天下财帛为己用,这财帛说白了,还是从百姓身上拿走的,到了君王手里至少减了一半,这一半君王还是得用到天下民生上,从头至尾,得利的是中间人,这种王家人,有何不能取代的?
吴英知道皇帝心里真正在意的是什么,不在意的是什么,王昭仪用来顺手,那就用,不顺手了,她死了也没甚可惜的。
倘若她没自知之明,死了又何妨,这宫里,没人在乎。
吴英也蹲下,对着她带尤带着七分傲气不服的脸,道:“您的胆子,您自个儿知晓,今日这事是止在我这里,他日陛下要是知晓,您和您背后的王家,就做好绝种的打算罢。”
吴英这话太重了,吴英说罢要走,王昭仪被吓得顾不上站起,就着跪着的姿态两手往前一扑,抓着吴英的脚急声道:“我没有,我没有这胆子,我只是想给公公做事,想孝敬公公罢了,公公不愿,此事就罢,您可千万别禀到陛下面前去,妾身也只是一番苦心,心里想着公公罢了。”
“王昭仪,”吴英甩了甩脚,没把手甩掉,转身对着地上的美人道:“奴婢好生奉劝您一句,陛下想杀的人,便是狄家,也没放过,您什么时候抵得上皇后娘娘一根手指头了,您再动要那凤印的心思,要不然,您还是死了这条心的好,松手罢!”
“公公,公公,公公饶命。”
“我不饶,今日来的就不是我了。”
“谢谢公公,谢谢公公。”王昭仪泪涕泗流爬起来,从手里捞出一个银袋子,“公公给。”
说着还觉不够,把手上戴的两只金镶玉拔下来,往吴英手里塞,“您拿着,戴着好玩,送人都行。”
吴英顿觉无语。
又是这一套,赔了夫人又折兵。
王家的这个蠢美人啊,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学聪明一点?她也不小了。
不过,金银还是要收的,吴英收了东西而去,留下王昭仪流着泪在昭仪殿中连连咒骂他不休。
从王昭仪那里出来,吴英去了凤栖宫。
风栖宫他有一些时日没来了,但凤栖宫却让他耳目一新,首先凤栖宫的大门就过了一遍桐油,虽没有见着上新的颜色,可这一遍柚油,也给大门带来了新门之感……
再往脚下一看,门槛也是修过了,之前凤栖宫的大门边角是漏了缝的,这次填了新的石头,还抹了新的石灰,石灰抹得展展齐齐,横是横,竖是竖,甚是美观大方,吴英不由得挑了下长眉。
凤栖宫是跟内库要了石灰石头木头桐油这些小东西,可没跟他们要修缮的匠人了,以往皇后在时,殿宇不得不修之时,也还是会找他们要人的。
皇帝小气,殿堂年复久修不能住人了,他让几个美人才人住一个殿堂的事情也是有的,他少了内宫的银子,皇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那少了的银子养一个后宫的女眷,还得省一些给皇帝,说来她也是小气的,凤栖宫往日也只是维持着表面的体面,实则皇后宫里也没几两银子,几样好东西。
宫里的贵人,手上的贵重东西,还是从娘家带到宫里留下的。
她们手里能留下的也没几样,大半孝敬给了皇后,又经皇后的手到了别的贵人的手里,别的贵人的娘家东西又孝敬到了皇后手里,又经皇后赏给了另外的贵人,如此往复,这些贵重东西捣腾来捣腾去,今天捣到我手里,明日捣到她手里,维持着这皇宫娘娘们表面的荣华富贵,着实经不住那有心人的细细品味。
可这些年民间真真是穷,年年南边发水涝,北边久旱,皇帝无法收税,还得跟世家门阀对着干,绝人家的户取人家的米粮田地出来救济百姓,他还要养兵防造反,培养管理民间的新栋梁,哪一样皆需倾尽国库之财,皇帝哪有钱养后宫,穷困潦倒处处缺银子时,他愁得恨不得把后宫全杀了,一个不留。
后宫的女人还以为她们是来享尽世间最至高无上的荣华富贵的,殊不知在皇帝眼里,她们只是吃他米粮的硕鼠,娘娘恨他,也怜他,明明早就不想活了,可还是熬到了这宫里有了个小打小算小户人家出来的太孙妃方才撒手人寰。
太孙妃再不好,可娘娘的眼光也是好的,她识趣,胆小,擅于讨好讨巧。
就是确乃也小家子气了一点,自以为是,没有大智慧。
不过一个人也不可能把所有好处皆占尽,吴英想到那横空出世的佩家子,想及陛下爷那难得露出的轻松笑容,心中前些日子对那自作聪明的佩女的厌恶便消散了些许。
没想到这佩家女擅长讨巧讨好,还有双巧手。
再进去,跟着他的小拾八也是转着骨碌碌的眼睛到处看,不一会儿,他凑到吴英面前,跟吴英道:“师爷,比前几日我来好似不一样了,不过那天夜黑,孙儿也没看仔细,不过比那天新多了。”
他蹲下身,看了看地上涂了新石灰缝的青砖,起身和师爷禀道:“这地上的青砖块好像没换,还是旧的,像是洗了洗。”
“砖头还洗啊。”穷苦人家出身的小拾八傻呵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