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杀猪刀的温柔
吴英哂笑一声,手中拂柄一甩,朝前方停下等候的宫女一颔首,跟了上去。
这厢,凤栖殿主殿,已得吴公公往凤栖宫来消息的佩梅去殿内让三娘帮她整理了下头发,三娘让她去把身上这身做活的衣裳换了,换身见客的,佩梅摇头道:“不了,吴公公怕是早就知晓了我们殿内的动静,换了等下他走了还要换,就穿这身罢。”
这身是她娘亲给做的新衣裳,是按着她今年的年岁在她出嫁那年一针一线给她做的,是极好看的新衣裳,可以见客的。
“也好,”殿下头上太素净,用的皆是木钗挽的发,她侍候的这位小主人,心思从来不在这些身外之物之上,连洗梳也不用宫人伺候,这种性情,不该来这人人想踩别人一头的皇宫,三娘帮她把头上的木屑草灰掸去,道:“那头饰配这身衣裳也搭,不换了。”
“嗯,”佩梅嫣然一笑,“这几根钗子皆是诩儿亲手做的。”
她少时不懂事,可诩儿那时确也用真心对她,他们青梅也曾一道煮酒喝茶读书论史谈情。
第181章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一枕清风梦绿萝,人间随处是南柯。
那过往对诩儿的怜,对诩儿的情,早就梦醒,佩梅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心中只存着小郎君一人的小娘子了。
小娘子固然因天真而可爱,可想在深宫活下去的太孙妃,心中若只存着小郎君,小郎君也好,小娘子也罢,无非不过为深宫涂两抹年弱的小游魂。
日子的难,做梦无法消解,那便用双手去做,双手去博,想来是条好出路。
拾掇好仪表,佩梅出去,三娘跟在她身边,不禁多注视了这小娘子两眼。
没出乎三娘所料,丁大人走了,小娘子殿下眼泪不断;亦出乎三娘所料,丁大人走了,小娘子处处有余不紊,游刃有余,处变不惊。
亦如此时,此刻。
主仆俩出去,方走到凤栖主殿的门口,就见白眉白须神色苍白的公公越走至正殿中间的青石板路上,快步而来。
这宫里的公公,有几个掌权的大公公走路一步一摇,踱着方步甚是威武气派,而吴公公出现在众人眼前时,皆箭步如飞,肃杀冷洌,就像皇帝手中那柄游走的刃,现者杀人取命,令人股寒。
他没有威武的气度,他只有杀人夺魂的气势。
便是此时他气势大减,不似来杀人夺魂,跟在太孙妃殿下身后的三娘等宫人远远地便朝吴公公福身施礼。
宫人们先行了礼,佩梅等到人到她跟前,方才跟吴公公浅福了一记腰,细语相迎:“公公好。”
吴英躬身,回了她一记礼,不发一语,拂柄一扬,让她先行一步。
待到她转身起步,他踏入凤栖主殿,跟在她身侧,放眼朝殿内望去。
大门处可称得上焕然一新,他以为凤栖主殿会比外面更新更全,可眼内看去不是如此,凤栖殿主殿头上的牌匾依旧陈旧,上面“凤栖殿”三字金字还是那幅蒙了一层尘土的样子,暗沉不已,吴公仰着头,顿足,看着牌匾:“怎地这牌匾没重描?”
凤栖宫不是要了两架长梯?
“还没来得及跟皇祖母说,等到下次去看皇祖母,禀告了她,她准允了,梅娘再替祖母重描她屋子的匾额。”
“嗯。”是这么个道理,这世上没有鸠占鹊巢的道理,凤栖宫,只要皇上还活着,这宫殿便是他的皇后狄后的屋子。
佩家女有着不合时宜的愚蠢心善,与此同时,就算她有着与上等贵女一样的无知与自以为是,可她身上没有那些上等贵女的猖狂与恣意妄为,小门小户有着小门小户的局限,也有着大门大户所没有的谨小慎微,谨言慎行,一如她父亲佩准。
可这些也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不过,她有个好哥哥,佩准有个好儿子。
天纵奇才,生在佩家,便是佩家不该死。
“瓦片换了?听说是你上去的?”吴英抬高了头,看向屋顶。
“换了一些,主殿上面没找到坏瓦,就是边上有猫儿踩掉了几块,补上了,把中间的也换了几块,偏殿倒是有两处坏瓦,也换了。”
“你听谁说的,今年雨水多?”
“往年得来的,今年也有些,不过想来要比去年要下得少一点,今年的春耕想必要推迟几天了。”
这是钦天监和户部的大人们要做的事,吴英管不到那边,他不置一词,侧过身,等太孙妃提步往主殿而去,他跟上,走了几步,等进了主殿,看到主殿中间透光的琉璃瓦射进的光来,他不由地又抬起了头,转着身,打量了几圈,方垂下头道:“这几片也换了?”
“换了,”皇祖母在世时,不喜阳光,琉璃瓦用的是暗沉的黄褐色,只比青灰瓦好上些许,外面的光射不过来,殿内便是暗的,姑姑走时,瞪着屋顶,和她说,“把主殿的亮瓦换了,换清白的,娘娘喜欢,”姑姑一走,佩梅便换了,她道:“姑姑走那天与我说,皇祖母喜欢清白的,我便换成了清白的,公公,这瓦片亮吗?三娘说,这是她在内库里找到的最透亮的。”
吴英听罢,又扬头看向那清白的瓦片,颔首道:“亮。”
很清白,一如娘娘的一生。
主殿内的柱子也刷了桐油,皇后的凤座,干干净净,她踏的脚凳,也是如新般旧……
旧凳还是那个旧凳,刷了桐油,中间依然看得出磨掉的红漆和木头,岁月的迹象还在,那皆是皇后踏过的。
凤栖主殿新了,新的殿,处处还是皇后的痕迹,还有一些,是年轻的皇后的痕迹,那时,陛下日日夜宿于此,吴英也天天呆在此处,这是他和陛下住的第二个长久的住处,是他们主仆二人的第二个家。
后来,陛下不来了,他偶尔来,他见过愤世嫉俗的皇后,见过痛不欲生的皇后,也见过行尸走骨的皇后。
那是皇后和陛下的一生,也是吴英的这一生。
吴英沉默着踏过这往日他熟悉不已的地方,等进入了皇后的寝室,他站在门边上,不再往内走动,嘴间轻言,生怕惊动了这寝内的凤驾:“她回来过吗?”
“……”太孙妃没有出声。
吴公公没在意,他慢慢地转动着视线,看过这屋内的一切,一如当年,一如当年呐……
他痛彻心扉,险些情难自控,哭泣出来。
他紧紧闭眼,眼中泪光闪过,方才睁开眼来,转身出门。
皇后啊皇后……
她活着的每一日,都想等到陛下过来,跟她说,我原谅你了……
她没等到。
陛下惩罚她,也无情地惩罚着当年那个年轻的自己,年轻的让朝廷乱作一团的皇帝。
那恨,至死方休。
如今方休。
吴英踏出主殿,这一趟,凤栖宫依旧如旧,他转身看着这陈旧如四十年前的大殿,他桀桀地笑了。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人世间的事情,如同东逝的流水一去不返,回想这一生,就像大梦一场。
梦里,陛下,皇后,他,也曾幸福过呐。
吴公公仰着头,眼泪滑过他脸颊,落入他颈间,就像泪从来没有掉下来过一般,他垂下头,转过身,再行往外踏去。
一梦浮生,皇后不在了,她也还在。
待走到了凤栖宫的正大门,吴英侧过头,看向那一路乖巧跟来的太孙妃,淡淡道:“你这心倒是小,有你父亲的七分知趣。”
七分便算多了,佩梅朝他轻福一记。
吴英停顿,过了些许,道:“等到太孙回来,生个孩子罢,我会跟陛下说的。”
佩梅顿时张大了双目,来不及多想,不知为何,她的身子却比她的脑子快上许多,已然朝吴英跪了下去。
半空中,吴英双手扶住了她,他缓缓扶了她起来,等到她站起了,站直了,方道:“你心性还算可以,但靠太孙,你们夫妻二人,是没有成算的……”
太孙身子太弱了,陛下绝不可能把他的天下,交给一个活不了几年的病殃子,“早点把孩子生下来,早做打算。”吴公公淡漠道。
趁佩公子得势,生下孩子,趁佩公子头脑还算清楚,等孩子长大,不过这也得看命,太孙的孩子要是来得迟,没在陛下手里养几年,这天下,也绝不是他们夫妻二人的孩子能有的。
一切看命罢,吴英松开她,踏下阶梯,踩入青石板路。
太孙的孩子若是有这个母亲,他便可以生得下。
可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太子也好,骆王也罢,再论明王襄王,个个皆是陛下寄予厚望的亲儿子,亲儿子尚且无法如陛下的意,曾太孙,也不过是另一个可有可无的打算罢了。
能如陛下所愿,他便是卫家的好儿郎,不能,则是下一个废太子。
佩家这局,端看佩家如何化解了。
……
“殿下?”吴公公离去,跟在佩梅身边的三娘方才颤声叫了太孙妃殿下一声。
她不解吴公公所意。
吴公公这是站在了殿下这一边了吗?
三娘激动颤抖不已,尚还陷在吴公公话间意思的佩梅转过身来,看着满脸潮红的姑姑,她不禁一征。
三娘姑姑,看来比她还激动呀。
是啊,她有了出路,有人帮,三娘姑姑便也有了出路,有了好日子过。
末了,佩梅抓着三娘的手,踏入门内,轻声细语和三娘道:“姑姑,尚宫大人在时,曾嘱咐过我,吴公公的意,便是陛下的意,你与我,是该一道高兴的。”
吴公公于千难万难之时,生死之际,皆与皇帝站在一起,皇帝对吴公公之心,便是宽容了一个禄衣侯府,让她的表姐夫禄衣侯常侯在都城如日中天,至今已达十余年。
吴公公是皇帝的半条命,是皇帝在这世间留的最后一丝有情念想。
佩梅相信姑姑与她说的说词,因着,这也是皇祖母的心词,皇祖母甚至嫉恨过这个身卑位卑的奴婢,只因皇帝对他的宽容多过于对她的宽容。
他的话,便是皇帝的话,佩梅接道:“可公公话里的意思,梅娘有些还是琢磨不透,我们暂且就当作没听懂,该是如何就如何,你看可好?”
三娘潮红的脸,便一下子下去了大半红霞,她也没有昏了头脑,只是一下子的诈喜让她头脑飘飘然了片刻罢了,这下太孙妃的话一出,那飘然若仙的感觉一去,她便冷静了下来,扶着太孙妃的手往里走道:“三娘知晓,殿下放心,我不会做出那利令智昏,利欲薰心的事来。”
她夜夜牢记着丁大人死前对她的殷殷叮嘱,每夜必回想。
第182章 才人们还跟宫人们收钱?
这日子,之前是怎么想的,日后便怎么过。
凤栖宫的打理人,还是那个年弱体衰的太孙之妻太孙妃。
吴公公的到来,未令佩梅心思产生波动,凤栖宫的宫人看在眼里,神情举止间却欢快了许多。
三娘欲要找她们一起训话,却被佩梅制止了。
这宫里,皆是自己人,不是母妃姑姑给她留下的人,便是她亲自挑选的。
她每一个接触到如今,令她们自行其事,培养到如今天这个程度很是不容易,只是她到底不是凤栖宫的主人,她们也担忧前程生死,不是个个能像三娘杨树等老宫人一般有着非一般的定力,现下有了大总管的亲近,就跟前路有望一样,她们欣喜,又松了一口气,对她们是好事。
她们无需去计算未来,计算未来,是她这个太孙妃,她这个主人的事。
佩梅日日打理宫务,又帮凤栖宫内外能动的地方皆清理了一遍,这时,春雨已至,日夜下个不停,凤栖宫的暗渠明道皆是通的,流水经过,潺潺如流动的冰雪。
这天气甚是有些冷淡,不似冬天的严寒,是冷透中透着些许的芬芳,有种万物皆在发芽的蓬勃。
佩梅亲自去小厨房,用停雨摘来的榆树嫩芽焯水煎了鸡蛋,用红糖做了发糕,宫里每个人都能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