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杀猪刀的温柔
凤栖宫里的人还是不许大笑,可宫人们眉眼之间多了些许笑意,脸容因笑容而灵动,这陈旧沉重的深宫,就跟它将将被翻新过的新貌一般,透露出了几许宁静的轻快来,不再幽愁,不再像一座死去的幽灵之所。
姑姑走了,她带走了自己,也带走了她身上皇后娘娘一切的权柄权重,佩梅这日坐在摆放在正殿大门口门槛前的小桌后,外面有绵绵细雨相随,她搓着因握笔过久而冷硬的手,哈出一口气,看着她哈出的那口气氤在空中飘散,消失在细雨的雨幕中,她面带思索的脸上,透露出了几分思念。
她不止想起了姑姑,想起了皇祖母,诩儿的母妃,她也想起了父母亲带她去看过的家中长辈,她还亲自送过终的师祖爷。
有一天,她也会老去,也许她会老去,但老去,死亡,被后人抹去踪迹,是每一个人的必经之路罢。
孩子会长大,他们能庇佑自己之时,便是长者消失之迹。
这甚好,甚好。
太孙妃放空自己思绪,想着这与内宫宫务无关紧要之时,一时走了神,却不多时,有宫人打着那油纸伞提着裙子快步过来,细雨当中看不清人,等人走近了,佩梅看见是之前出去了的三娘回来了。
早间有嫔妃宫里的宫人来报,说是住的殿里漏水了,佩梅便让三娘带着小宫女去看,记下漏雨处,算好所用的瓦片泥浆,禀到内务府,让内务府一停雨,就派匠人去修。
内宫年复久修,凤栖宫尚且有漏雨处,偌大的内宫,委实没有几处完整的宫殿,修是无法大修的,便只能发现一处修一处,往年凤栖宫便是这般处置的,今年也是如此。
不过,佩梅是小户门第的女儿,家中也没有几个长久的仆人,有几个不是家仆的仆人进来,待仆人解了一时卖身之忧,攒了钱要赎身而去,佩家也是送钱送人走,仆人住的地方虽小,可也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家里祖父祖母皆是心中宽阔仁慈之人,一年四季,他们关爱着家人,也关心着仆人。
佩梅耳濡目染,看着人就想体恤一番的性情便是由此而来。
她受了教训,自是不会再做那擅自冒昧上前帮人的事来,心中也不存什么侥幸,但宫务本在她职责范围之内,她便让三娘去看嫔妃漏雨的宫殿的同时,顺道也把宫人房看了,该补的地方也补一下。
嫔妃的宫殿尚且是发现漏雨了才修,宫人房的屋子,历来没什么人管过,无非是这个宫人得宠,主人给他们换个不漏雨的地方住,三娘听了她这个吩咐,静默无声,因知内情,也没有劝阻太孙妃。
三娘是皇后的贴身女婢,说来也是好笑,她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的贴身宫女,住在皇后所住的宫殿,曾经所住的屋子,天上也下过雨。
皇后娘娘为以身作则,凤栖宫从不浪费银子修缮,有时屋子确实坏得厉害了,她也只是让内务府过来,把那坏得厉害的修一修,其它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偶尔吴公公过来,得知此事,主动提出来要修缮,娘娘还要嘲讽他几句,问公公皇上最近是不是又发了什么大财,还是抄了哪个的家,把公公问得抬不起头来。
凤栖宫如今还有这样子,还是始央宫那边顾忌着皇后的体面,就算娘娘不提,也每年过年前,必会来帮着拾掇修缮一翻。
这皇宫,破破烂烂,可陛下住的地方,有的娘娘费了大劲过去住一晚,回来也是嫌弃得很,还会大病一场。
始央宫也是很破的,陛下尚且如此,宫人们哪来的胆说要修一修他们住的漏雨进风的屋子,都是每年熬着,有一些是攒了些银子,去内务府买些瓦片木头,自己修理。
也因着如此,宫人视财如命,吴公公也可能知晓为何宫里的人,但凡有点得势的,个个皆伸长了手要钱,但从来没管过……
跟宫里的人要钱,比跟皇帝陛下要钱好多了,大家皆要过日子。
三娘淋过雨,不好帮她们给太孙妃拒了太孙妃这好心好意,大人叮嘱她一定要看好了太孙妃千万不要让她滥发善心,可这善心三娘没法拦。
她也是个下人,她知道淋着雨盖着湿被子无法睡觉的苦,身上那隔日起来还要干活侍候主人的疼痛。
三娘过来,跟佩梅请过安,跪坐在佩梅右侧的蒲垫上,这厢,太孙妃却起身走向了殿内一边的火盆上,提起了比她脑袋还大的水壶……
三娘慌忙起身,小跑着过去把壶提了:“您要喝水,您跟奴婢说。”
佩梅浅笑一记,转身去搁在殿角的小柜上拿了两个杯子,往里倒了点茶叶,拿了过来。
她让三娘注水,泡了两杯茶,又看着三娘把开水壶又放到了火盆上,等人过来,她把热茶水放到三娘面前,“先喝几口暖暖身。”
“您的茶叶也不多了,不能老拿给奴婢喝,丁大人要是在,又得说您了。”三娘犹豫着,说罢,末了还是拿起了茶杯,小心轻酌。
等入口的芬芳进入她口间,经喉道沁入心间,她浑身一暖,三娘打了个冷哆嗦,这一下子,她浑身上下似乎皆暖和了。
好茶啊,太孙妃娘家小,可好东西委实多,吃得少,用得精,这便是书香门第的底蕴了。
太孙妃也是如此,看着身形小小,脸庞小小,身上毫无张扬起眼之处,可她沉得住气,撑得起面,此刻便能还落坐凤栖宫。
贵妃都进不来的地方,她在这里,住上都快要有三年了。
三娘喝着茶,原本她只是想喝两口放下的,可茶烫有温,能暖身子,不知不觉,一杯下肚,方才发觉,她搁了杯子,苦笑道:“着实是好茶,奴婢有愧,嘴里嫌弃着,却是一口喝完了。”
“等下加杯水,第二滚烫水也很喝,稍微凉一凉再喝,先苦后甘,有不一样的口感?*?”佩梅跟她传授她的喝茶心得。
“是罢?那奴婢等下试一试,殿下……”
“且说。”
“肖才人张才人所住的佑门殿,主殿的两个屋子,是有些漏雨了,主殿的正堂右边的瓦怕是坏了三四块,洞有点大,这两天停雨,是得派人上去看一看。”
“至于您所说的宫人房,奴婢也去看了,佑门殿有六间宫人房,有三间在淌水,早没住人了,另外三间还好,没有漏雨的地方,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三间屋子,只能住两人的,有一间最多的,住了八人,另外三间,有两间住了六人,一间住了五人。”
“佑门殿有这么多宫人?”佩梅吓了一跳。
“奴婢找了相识的小姐妹问的话,据说是负责洒扫附近宫殿的十几个宫人都住在这里,她们原本的住处都漏雨了,就借住在了这里,每人每日给……”三娘以拳抵嘴,轻轻地咳嗽了一下,“三个铜子,便可住上一夜。”
佩梅睁大了明亮的双眼,“给……肖才人张才人?”
三娘垂首,看着空了的茶杯,默认。
“才人们还跟宫人们收钱?”佩梅一时竟不知如何说话。
宫人已是卖身为奴,还需卖上二道才有住处?这是皇宫啊。
太孙妃生在一个需为家奴养老送终的门第里,听罢此话,她摸着杯子心不在焉地喝着茶水,半杯入肚,方才苦笑着道:“往年也是如此吗?姑姑没跟我说过。”
去年春天姑姑还在,这些事是姑姑去处理的,她知晓宫里的宫殿烂得不少,但不知底下面的事情已经腐烂至此。
这皇宫,怎地成了这个样子,她当真是闻所未闻,从未在史书里看到一个皇宫的后院,主仆们居然活成了如此这般境地。
第183章 要绝杀戮了!
三娘默不作声。
往年也不是如此,只是宫中完好的屋子一年比一年少,以至到了今天这种境地。
可说不是如此也无甚好说,毕竟到了今天这般境地。
佩梅看了眼三娘的神情,起身去提壶,三娘见状忙跟在身后,“您要作甚?”
“给茶添水。”
“您又忘了,您吩咐奴婢就好。”
佩梅是忘了,祖母、母亲哭她,哭的便是这般。
她是个柔顺的人,她能和人过小日子,能把小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条,却无法很好地杀伐果断,周旋于众人,她命中欠着这些,她没有贵妇的命。
可今天到了这般境地,她没有当贵妃的娘娘们的命,没有她们的样貌,也没有她们的气度,那就让她这处境,大约按着她的性情来,该改的改,不该改的那就留着。
这皇宫有着她这个精打细算的小家碧玉,是件好事。
如今想来,皇祖母和母妃同意她与诩儿这门亲事,也是看中的她这出身门第的家风。
这宫里若是来一个不把小钱放在眼里的,嫁了人过不上如意日子就着急生病的,没几天也没了。
她其实也早应该没了的,没人救她,她也要死的。
佩梅跟着三娘提了热水壶,跟着三娘添好茶,又跟着三娘去热炉边还了壶,听三娘问:“殿下,您跟着奴婢作甚?”
作甚?
佩梅游走的神回来了,道:“三娘,你帮我去箱子里拿出前年我绘的图,就是在我那上面写了‘有情两心知’的那个陪嫁箱子,你翻一翻,我封了纸皮的,上书‘宫宇’两字,一共三本,你都拿过来。”
殿下这是有主意了?
“我这就去拿。”三娘匆匆往殿内走。
太孙妃的嫁妆箱子是上等的乌檀木,能避蛇虫,放在翼和殿不安全,姑姑做主便抬到凤栖宫来了。
箱子里的嫁妆早就用得差不多了,里头装的便是那上等的蚕被,也被舍得的太孙妃一床一床地拿了出来,盖在了姑姑身上。
如今姑姑走了,太孙妃不嫌弃,拿了两床自己盖,三娘也跟她讨要了两床,还得了太孙妃一记笑。
太孙妃对丁大人的感激,记在骨子里头,她念旧,念情,不枉丁大人临死之前字字说的皆是对她的保护,三娘跟着这个主人,心是落了地的,也是至死不渝。
嫁妆箱子空了,不过装满了太孙妃写好的宫中记事,丁大人在世时,对这些记事本子看得异常的重要,每次皆是自己带着太孙妃亲手装进去。
三娘跟过几次,自是知道丁大人装本子的习惯,很快找到太孙妃所说的“宫宇”本子,拿了过来。
这厢,佩梅已拿来了笔墨纸砚,叫来了宫人又搬了一个大八仙桌过来,三娘拿着本子过来,道:“殿下,若不搬到殿内来,这还下着雨,下飘雨就麻烦了,这外头还有风,吹多了怕是要染着寒气了。”
“我看看这雨。”佩梅要记录这雨下的短细和时间。
天文的事,她学得甚少,她没有哥哥般专心学问,能看懂的天气很少。
这世间万事万物,不能勤勉于学,便无法勤勉于业,此话,只要有学生来看望祖父,祖父必会跟人絮叨,佩梅以前不懂祖父为何明知那些师叔伯们不喜欢听他唠叨这些,他还要次次说个不停。
到如今,她懂了,懂了便拿起来,做好每一件她能做到的小事,把她曾经学到的东西件件用到实处。
记雨,写账,处理好每一件要经她手的小事。
“您记它作甚?”
“记一记。”佩梅不和她说这是在磨自己的心志,随口回了一句,接过三娘书中的绘册。
她曾为了讨好皇帝陛下,废寝忘食理过这内宫的花费用度,那时为了讨好皇帝,她还削减了凤栖宫的用度。
如今看来,这和皇祖母曾讨好皇帝陛下的行为又有何区别?
皆是为了讨陛下的开心,活下去呀。
佩梅打开姑姑指点她画出来的宫殿布局,她曾为了内宫洒扫的事,画过宫内的布局,为的是减免人手,减少支出。
这些年宫里已经不进人了,归凤栖宫管的女眷不到六百人,姑姑说当年皇后初掌权时,后宫女眷多至三四千人,当时佩梅听来还当是陛下不好女色,一心国事,如今想来,到底还是自己当初天真。
五百余人的内宫尚且要几个宫仆挤作一屋,三千余人的后宫,怕是要了陛下的老命了。
“殿下,您有法子了?”三娘见她细细看着布局图,问道。
佩梅颔首,“开春了,后宫新一年的用度这几天想必要来了,我打算拿出一些,修一些屋子出来,三娘……”
“奴婢在。”
“明天一等雨停,你便带我去这歇风殿这边去看一看。”
歇风殿便是以往宫奴聚焦之地,那里建着数排宫人房。
“那里早就不住人了。”三娘提醒道。
“我听姑姑说过,我去看看那里的屋子的损坏程度,看看要怎么建,才能省些银子出来,一起建能省不少。”
“殿下?”三娘不解。
“这个事情……”佩梅思量着,末了,叹了一口气,“再难,今年也解决罢,三娘姑姑……”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