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杀猪刀的温柔
也不知这老东西是怎么活到回都的,就依这老头这好管闲事的性子,在外头怎么没被人打死?
皇帝睁开眼了,眼中带着不善,澜亭劝他:“见小辈和善点,小娘子紧张得小脸煞白,看你把她吓得,你是人家祖父,又不是来跟小辈讨债的老鬼,你对人好点,以后走了人家给你烧香还能勤快点。”
先是说他不善吓人是老鬼,接着便是咒他死,顺安帝看着这个民间圣医,心里头第一百次质问自己,真不能把这老糊涂虫拖出去宰了吗?
第214章 皇帝便是心狠,也知不是他孙子无能。
“起来罢,老糊涂虫还催促他:“好歹有个可心的孩子,你就多瞧一瞧,也是造孽,你们家也跟民间一样,得宠的一个都不成器,放着不管的,反倒有个人样。”
皇帝怕他再说下去,接着抖落更多的难听话,到时候听起来更是不舒服,这厢连忙手撑着床坐起。
他没人服侍,只得自行坐起,比起将将起身坐起吃药那会儿,他这将用过药不久,手上突然多了几许力气,这双手一撑,两臂一挺,他居然很快就坐了起来。
他诧异看向老大夫。
老圣医笑意吟吟看向他。
顺安帝心中便是一叹。
澜大夫说话是当真不客气,可救他也是真想救他,不像太医院的人,为求自保,来日好推托,药下得都是轻的,治不死人,也救不了命。
“叫她过来罢。”
老大夫到底还是管他死活,往他身后塞了一个枕头。
枕头还是老圣医之前带过来一袋用药薰过的棉花,当着有疑心病的皇帝面,带着吴英拿针一针一针缝出来的。
老圣医还用剩下一点的棉花,给吴英也缝了一个,把吴公公那天喜得见谁都笑。
躺着老大夫给的药枕,顺安帝也知到底还是要给这个老大夫一些面子的。
“过来罢,孩子。”皇帝话一落,澜亭就朝人招手,见她提了食盒过来,笑眯眯地问她:“带什么来了?”
“桂花发糕,还有一盘花生红米做的如意发糕……”佩梅窘迫地笑,她没说出来的是,这两道糕点,不是她做的,是宫人做的。
她今日一天在外,回宫晚了。
“这是你们家家传的两道点心罢?”老圣医慈爱道。
“是。”佩梅对其恭敬有加。
“有心了。”澜亭转头和皇帝道:“佩家贵重的不止是他们家世代传承的家学,还有一些小地方也是很珍贵的,像佩垢老学士如今能如此康健,头脑灵活,和他们家每季的吃食法也是有关的。”
皇帝不语。
他知道这个,底下人和他说过。
佩家是有得吃。
再穷再苦的时候也有得吃。
佩家是不贪,可每一代也过着士大夫的日子。
在他手里的这一代,因着他治国分明,佩家只要做对事情就无性命之忧,也是过着不愁吃喝的日子,还有余钱散布出去。
佩家好就好在,门第不大,人丁不旺,便是当家主母也得亲手操持生活,日子再是好,也就比普通门第好些许罢了。
老大夫不知他知晓,老大夫把他当一个在宫中出不去的人,想到什么,便和他说什么,只想让他知道外面更多的事,其心之赤诚,皆为温情,皇帝再是冷酷,也知好歹,对老大夫的话不置可否,朝佩女淡道:“放下罢,叫人给你拿个凳子过来坐。”
注意着这边的小拾八一溜烟地过来了。
佩梅去放食盒,他抬了凳子过来,中途两人眼神相汇,小拾八喜滋滋地太孙妃笑了一记。
他这马屁拍得对极了。
眉清目秀的太孙妃,谁能不欢喜?
佩梅过来又朝皇帝和圣医见过礼,方才坐下,这厢皇帝也在头脑中过了一遍佩家的事,便与她道:“诩儿跟你来信了?”
“是。”佩梅垂着头,声音细如蚊吟。
皇帝着实不喜她这个样子,他是没看出这个小闺女的强处来,佩家人从老到少,爷孙三代,哪一代看着皆不像胆怯之人。
这个说是也是书香堆里长大的娘子,这跟个怯怯的小兔子一样,娇弱是娇弱,却是一点也不讨喜。
便是她那个真真娇弱的表姐,那看着如钝木一般的性情,也是有着一种大智若愚的拙朴可靠,钟灵毓秀,始出书香。
“嗯,”卫诩去的北漠,近来有大动,皇帝不想让他这个孙子立大功,太孙毕竟身子太弱了,可势架在了这,佩家想保太孙,侯府想立太孙,这个救他命的大夫跟他们是一家人一条心,时也势也,皇帝淡淡道,“他今年可能回不来了,等到能回来,皇后的三年守孝时间也过去了。”
“……是。”佩梅不知皇帝之意,只知与他说话,字字皆得小心谨慎,她宁可少说,也不想说错。
当真是无趣,皇帝不喜跟怕他的人说话,他看向澜亭,“朕乏了。”
“你不乏,”澜亭好心劝他跟小娘子多说话,“你跟她说说,她爹怎么样了,她祖父怎么样了,人家不好意思问,你是长辈,你要主动提。”
皇帝眯眼瞧他。
圣医不怕,开导皇帝,“你不喜欢她,我知道,你一生就喜欢娘娘那种鲜明大气的人,不喜欢看起来胆怯小心上不了台面的小家碧玉,可小家碧玉有小家碧玉的好,不闹大事,不出大祸,真到了要那守家的时候,她们有那一个子掰成两半花的能力,方才是那个把家撑起来的人,怎么不好了?娘娘都选了她,你怎么不喜欢了?娘娘最后还不是学了她们?你莫像那叶公,喜欢真龙,见到了真龙,又觉得人家不够威风了。”
他说得皇帝心梗,以手作拳捶了胸口两下,澜亭见状,怕出意外,拉过他的手把起了脉。
皇帝攸攸吐气,正眼看向佩女,道:“修缮后宫,是你自个儿想出的主意?”
“是。”
“为何?”
佩梅听着他的声音,身体当真是情不自禁地想发抖。
她太害怕这个一个眼神便能杀掉她胆量的帝王了,可圣医老人家为了她说了太多话了,她不能辜负长辈的好意,她咬着牙抬起了头,逼着自己看向帝王,竭力冷静道:“万象更新,新的年景,新的运象,孙媳想把后宫修新,配上新运,随时运一起腾飞,运能助人,人也能助运,此为借力,再则,新运乃新命开启之即,也是抚平旧魂之时,当此之即,一定要变,后宫陈旧,皆在暮气之中,变,能为后宫注入新的生气,转死为生,一如今日天地大变。”
她只差明说,她变,是为皇帝这个皇宫之主提供生气。
这是钦天监的人方才能说得出来的话,皇帝闻言诧异,澜圣医也诧异,圣医见这厢皇帝朝他看来,忙道:“这可不是我教她说的,我只通医术。”
他能救死,靠的是医术,而不是玄术。
“你可不是这般跟吴英说的。”皇帝看过他一眼,与这突然胆大了起来的弱女道。
“我与吴公公说的也是真的,后宫不能再死人了,不能再荒废下去了,天地新相,旧象要走,新象要来,旧人要走,新人要来,皇宫要从旧变成新,和新象走在同一个步伐,这是决心!”
佩女哭了。
“你哭什么?”皇帝问。
佩梅飞快抹过眼边的泪,垂头不语,两肩抖擞,像瑟瑟发抖的兔子。
“她的意思是,娘娘,太子妃,这些人,皆是旧人,要远去了,您呢,熬过了旧日,在新生里头了。”澜亭说着,叹了口气,按住皇帝的手,道:“和您心中想的是一般,您本也是旧日旧人,您逃过大劫了,现下,您吸气,肚起,好,往下呼气……”
等到皇帝心跳渐平,他扭头,看向佩梅,朝小娘子道:“你随你祖父学的天象?”
佩梅摇头,又点头,道:“小时学过一些,大了祖父就不教了。”
“也是传承了,你们佩家就是如此,有天赋,便能自行学下去,没有就止了。”澜亭坚督着皇帝的吐纳,与小娘子道:“你们家这一代,你兄长藏锋,没想到你也藏了一手,也还好嫁进了皇宫,要是入了民间,也是浪费。”
佩梅苦笑不已,与老长辈道:“大姑姑们过得甚好。”
说来,她已在羡慕她们了。
她在皇宫遇难的每一次,皆以为她要活不下去了。
“是了。”无论什么样的人,皆会遇上与他们命格相等的命运,各有好处,各有缺失,澜亭颔首,转首与皇帝道:“小娘子说的是对的,您是异数,您是最后的那点死气,她在帮您摸平,替您向新象求命呢。”
皇帝怒瞪他。
圣医不以为然,“你不用这般看我,钦天监的人想必不敢当面跟你说,私底下想来也把话传到你耳朵里了,这还是你养得好,养熟了,要不他们跟佩圻一样,不会跟你说实话。”
圣医掐指算算,“按之前的运算来算,自我二十多年前离都之日算起,再余三十来年,至多一个甲子,便是我卫国灭国之时。”
“你们算准了,就全都跑了?一个个离朕而去?你们这群神棍骗子!懦夫!无耻之徒!”皇帝终是朝他怒喝。
“那也不是败在你手里,这点你料错了,你不是亡国之徒,你孙子才是……”说到孙子,还有一个在命理之中早就死掉了的太孙要保,澜亭忙道:“不是这个亲孙子,亲长孙,命理卫国是亡在你旁系的侄孙手里,你亲儿子亲孙子没一个成器的,不是早亡,就是命里慧格没满。”
他的意思便是顺安帝的亲孙子不是早死了,便是太蠢没斗得过旁系的兄弟,让其上位了,顺安帝呼吸急促,咬着牙看着澜亭,“朕要宰了你。”
“行,再过二十年,老夫尽力,到时候要是能一同前去,便一同前去,路上有熟人,也好办事,眼下还不到时候,你吸吸气,这次长吸,要比上次的长个一半……”圣医安抚他,带他吐纳。
说来澜圣医教皇帝的吐纳法,跟曾经太孙说给皇帝听的吐纳法,有八成的像法,那时,为讨好他,太孙诚惶诚恐,连命都似可以献给皇帝。
皇帝的嫡长孙,活成了一副卑微讨好的样子,与宫中那些为了活下去四面迎合的下人又有何区别?
这是太孙之过吗?
皇帝便是心狠,也知不是他孙子无能。
是太子不想让儿子当个人,太孙便只能不当个人,以此在他的太子父亲下面,求活下去。
这对小夫妻,也是可怜。
顺安帝一生不甘上天给他安排的命运,他毁掉了他心爱的女子,他逆性情杀生,只为向上天抗争,他不做亡国君。
实则他不是亡国君。
是他的堂孙辈……
他的亲孙辈,连做亡国君的资格也没有。
他们早亡了。
皇帝悲怆,再次正眼看向那垂首低目的小女子,他道:“你抬起头来,看朕,看朕。”
像个强者,像个至尊一般,看向朕。
佩梅闻言,抬起了头,再次直视向了皇帝。
她敬畏,害怕,怯懦,却还是看向了皇帝。
她听到了不该她听的话,可那是家中长辈,为求她好,愿意说给她听的话。
她不能让他失望。
“好,好……”她抬起了头,顺安帝在一次长长的吐纳后,与她道:“朕在十月便会在全国实行房屋修缮法,到时你表兄苏居甫会担当户部侍郎,由他一手执行变法,你跟你父亲算好你手上每一块砖每一块瓦片每一担灰的价格,到时候如有异变,朕灭你九族,从此月开始,五月到九月,你每半月十六日和月底到始央殿来,朕允你和你父亲见面商榷细节。”
今日是大朝会,卫国大朝会为十二日一开,今日恰恰好是大朝会后的第二日,为五月十三,再过两日,佩梅便能见到她父亲了。
那是为了女儿梅娘,深陷朝廷漩涡,有背祖训的父亲,佩梅当即起身,朝皇帝跪下,趴伏不起。
此跪,她不是跪皇帝与皇权,她是为跪那个为了她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父亲,佩准。
他生养了她,此后便是再难,他也愿意趴伏在地,驮着她,去往那让她生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