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杀猪刀的温柔
“这事啊,不好办……”
刘氏斟酌着那日能否让父女俩见上一面的可能来,她尚在沉吟,只见儿媳妇急急朝她摇头,道:“母妃,您莫要为媳妇费那个心,孩儿不见,就是能见孩儿也不能见,父亲会说我的。”
“怎会?他们……”佩家人对梅娘那可是难得的好,在女儿身上如此用力费心,图的还不是富贵,只是她的生死,这在哪个世道都是极为难得的,刘氏讶异。
“父亲再守规矩不过,能见他就会见,不见他就会不见,那等接待来使的大日子,孩儿无故出现在他面前,父亲得的恐怕不是惊喜,而是惊吓了,母妃切莫为梅娘例外的好。”佩梅知晓婆婆对她好,尤其这些日子来,那好是一日胜过一日,她这几天日日与婆婆一同共进早午膳,婆婆甚至会迁就着她的胃口来,膳桌上一半以上皆是她在娘家所喜的口味,佩梅受宠若惊之余,也知婆婆对她的好从何而来,可她不能持宠而娇,这是她身为佩家人的家教,亦是她作为佩家人的自矜。
“你啊,”她这话一出,刘氏不敢苟同摇头道:“还是太年轻了,这宫里,不说别的,就说你眼前的,母妃以前守不守规矩?我守,可我得来的是什么?王夫人守不守规矩?是,大规矩她守,她不敢明着顶撞皇后,没生儿子之前也不会明着对我出言不顺,可现在她还能明着讥讽我了,你觉着,她这是守规矩吗?有人教训她吗?好,我敢教训,可太子不依,我的教训到他和他人的嘴里,这是我容不了人,连一个以色侍人的妾室都嫉妒,心胸狭窄……”
见儿媳妇被她说得垂下了眼,刘氏微微一笑,道:“母妃不是跟你说怨气话,而是跟你道明实情,你是个身上有书香气的,佩家世代从文,你读的圣贤书多,可这书本里的道理那都是大道,是圣贤用来正身的,我们罢?孩子,能活着就好了,母妃当年也跟你想的是一样,不屑与卑劣者为伍,更不屑为一时宠爱作贱自己去行那自贱之事,可母妃下场如何,如今你也是看到了的。”
母妃的口气并无怨气,佩梅抬眼看她,也未从她脸上看到意有所指,婆母只是平平静静,甚至是从从容容地把这些话娓娓道来,告诫她莫要意气行事,不要不懂得周旋。
可佩梅还是朝婆母摇了头,她又垂下眼,看着膝盖上华裳的裙面,道:“孩儿知道您的意思,孩儿在宫里听您的,可事关父亲之事,孩儿只想作出让父亲不责怪的事来。”
说罢,佩梅沉默了片刻,道:“这是佩梅身为佩家女儿,能让父亲不对孩儿失望的一点地方了。”
是最后一点地方,从她目光短浅,不顾家中的周旋阻拦,毅然决然地进宫为太孙妃那天开始,她就不愧当佩家的女儿了。
她才是家中最蠢的那个。
如今她能做的,就是不让父亲对她彻底失望,且,尽力保全家族。
如若去年,短短一月余之前,佩梅只想诩儿长命百岁,如今她想的不止是诩儿的性命,婆婆的难受,还有她祖父母,父母亲乃至兄长从今往后不得不与她绑在一块的命运。
儿媳身上一袭沉重,这身沉重之气压在一个面相稚嫩的小娘子身上,这让刘湘眼睛晃了晃,恍然间她突然觉得她这个聪明的儿媳妇已经连背地下的那些错综复杂的原因都想明白了想透彻了似地了然……
刘氏沉默了下来,半晌后方道:“也好,依你。”
她说得甚是冷淡,佩梅瞧了一眼婆母,随后她起身跪坐到了婆母身边,把头搁在了婆母的膝盖上,喊了她一声,“娘亲。”
刘氏铁石心肠,却被她这一声“娘亲”喊得心中一动,过了些许她抚摸着朝她撒娇的儿媳妇无奈道:“你莫多心,娘亲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娘亲只是……”
只是无能,无法为她与诩儿做得更多。
“孩儿知道,您是刚强之人。”宁肯责怪自己,也不会去责怪他人,佩梅知道。
“欸,好孩子……”丈夫不想懂她,没想到一个刚嫁进来不久的小孩子却懂她的为人,在她一身傲骨被磨得差不多了的如今,刘湘爱怜地轻抚着她的侧脸,道:“你莫学我,女子坏一点,自私一点,日子反倒好过,你听娘亲的。”
刘湘这一刻懂了婆婆这些年提点敲打她的心情,知冷知热知心人,就是比不上从她们肚子里生出来的那个儿子,可也忍不住心底的那点怜惜想做点什么让她开窍好过一点。
“孩儿知道了。”佩梅听着,且记在了心里。
*
正月十二中午,始央宫。
卫诩用吴公公另给他的筷著夹碎了碗中的那块青豆腐,夹了最小的那一块均匀地涂抹到了他掰开的半个馍馍上面,然后把软香的馍馍送到了皇帝面前。
“皇祖父。”
顺安帝喝了一口碗中的小米粥,瞥了那半个只沾了一点稀碎豆腐的馍馍一眼。
“您吃罢,澜大夫说了,您只能尝个味。”见祖父嫌青豆腐少,卫诩便抬出了圣医的名。
实则澜圣医说了,这经由发霉而做成的青豆腐皇帝陛下是一口都不能沾的,可顺安帝午膳必吃两块借此下饭,他吃了几十年,一个不是太医的大夫进宫来跟他说不用吃了,顺安帝不想给予理会,吴英侍候的时候陪着小心也不行,老皇帝不见提筷,太孙来了做了个聪明事,青豆腐每日上一块,他给陛下抹一点,剩下的他都吃了,陛下不好在小孙子面前就吃食这点小事废话,见还有得吃,就没费那个嘴,哪想这孙子来住了不过几天,这下饭的青豆腐一日比一日抹得少,今日大概只沾了一点豆腐灰罢,难免他抹得那般均匀。
这连味都尝不出来,顺安帝接过馍馍,想搁到碟碗里不吃了,哪想这碟碗这下被孙子拿了过去,只听这孙子恭恭敬敬道:“这鸡汤烫的青菜好吃,就是有点烫,诩儿帮您夹一点凉一凉。”
馍馍被皇帝拿在手里,没地搁了,太孙看着不像是个动静大的人,可他这眼睛就是看着不动,也是把全局观在眼里的,吴英守在门口看着偷笑不止,正侧过身偷偷笑着时,就见他那小徒弟猫着腰快步跨过门槛往他这边的小门走,吴英顿时心敛了神色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就进了门来,朝正在用膳的祖孙道:“陛下,太孙,太子来了。”
“宣。”顺安帝回了公公。
“是。”
“行了,”吴英退下传人,顺安帝见他将将把青菜吃完,长孙又要给他夹小菜,便道:“朕自己来。”
说罢,他随口道了一句,“你这是跟谁学的?”
这布菜的眼见力,都比得上吴英了。
“诩儿是跟母妃学的,诩儿从小体弱,吃的少,母妃便时时盯着我,一看我喜欢吃哪道菜,不等宫人侍候,她就便替诩儿夹了。”梅娘也是如此,总是知道他要什么,以前梅娘还没进宫的时候他当母妃之举是理所当然,但梅娘嫁给他后,他多了一个照顾他的人,卫诩方才发现他的妻子和母亲竟原来有这么多的相似之处,他看在眼里,也学了她们,陪母妃用膳的时候他也会关照母妃的喜好,梅娘的喜欢他心里也有了数,等到了始央宫,侍候起进食有忌讳的祖父来,卫诩只看了吴公公侍候了祖父两次,不用吴公公特地叮嘱他如何行事,他已举一反三自行寻摸出与祖父一道好好用膳的方法来。
“嗯……”闻言,顺安帝微怔,道:“也算是言传身教了,你母妃是个好的。”
是个识大体知进退的好儿媳,顺安帝不太见他这个长媳,但对她历来的识大体还是满意的,太子说这是他管教有方,他的太子妃才没生出事来,当时顺安帝听了不语,对太子的话不置可否。
他不管后宫的事,皆交给了皇后,听太子一说,太子管得倒是有点多。
“是,对诩儿来说,诩儿母妃是个好母妃。”卫诩说着听到脚步声,说到此便没再往下说了,而是站了起来退到了一边,低头恭敬地站着,迎接他父王的到来。
第66章 这就足够了。
太子这几日来始央宫来得比以前多,卫诩这段时日见他父王的次数,加起来比以往几个月见的还要多,他以为他父王见了他会没好脸色,不曾想他父王在始央宫见到他,每一次脸色就是称不上和颜悦色也甚是温和,还称得上有些慈爱,会神态温和叮嘱他要好生跟着皇祖父读书。
卫诩皆恭敬应了,他心知不管他父王是不是看在皇祖父的面子上,此时是他靠近他父王最好的时候,可母妃受辱之事近在他眼前,是不日前将将发生的事,他无法忘记,是以他对他父王的叮嘱皆恭敬应了,但也只是应下,从不向前一步,也不多嘴,显得颇为呆谨木讷,其聪明气度不足,不像是一个皇家长孙所应有的风范。
太子来得多了,也不以为忤,还是会和这个在顺安帝眼皮子底下与他不亲近的长子说几句话,倒有点像此前颇为疼爱长子,为长子四处寻医救治的慈父。
“儿臣叩见父皇。”
“来了,吃了没?”
“儿臣还没用,想着过来陪您用一点。”太子坦荡道。
“坐。”顺安帝说着,瞥了恭敬站在一侧的长孙。
“儿臣见过父王。”他这一眼过去,看着地上的卫诩似是知道了他的眼神一样,立马从侧边过来,两手作揖朝太子请安。
“在陪你皇祖父用膳?”卫襄神色缓和,道了一句。
“是。”
卫襄点点头,这厢顺安帝也让卫诩坐下了。
顺安帝用膳没有食不语的规矩,但无紧事也不多谈,席间卫诩也不太侍候着祖父用膳了,见吴公公过来替祖父布菜,他便垂首用着自己的饭,只在眼神当中关注着祖父的进食。
卫诩对他的皇祖父还是生疏得很,皇祖父于他来说,身上笼罩着一层神光,卫诩就是靠得近了,也不敢猜测其的心思,他能与皇祖父相处出现在的这副样子,是他牢记着禄衣侯的那句话:按你的性子走,不要行那多余的聪明事弄巧成拙。
卫诩是小心谨慎之人,便在皇祖父面前成了其小心谨慎的样子,就是有他气度与皇祖父极其相似的父王在,卫襄也没改他那谨小慎微,甚至然有些不擅言词的木讷性子。
他父王在皇祖父面前也从未提过他一句短处,卫诩这个为人子的在他面前除了恭敬之外就显得冷淡了,他父王不以为意,便连卫诩有时候也觉得他父王是个极宠爱他的父亲,对他很是宽宏大量。
这如若是真的,说来卫诩去死也甘愿,可惜这不是真的。
太子一来,等到顺安帝搁下筷子不打算再进食了,他便开口道:“儿臣是想来问问您大后日见象兹国来使的事,您说后日让儿臣先见他一面,儿臣便把后日的事挪开了,今日过来是想问一下是儿臣召见他,还是由禄衣侯那边安排?”
“就由伯樊引见,你去侯府,伯樊那边朕已经跟他说了,他应该这一两天会来请示你,”顺安帝道:“顺道你也带着诩儿过去。”
卫襄看了也已搁了筷子的是长子一眼,回过头来点头道:“儿臣知道了,父皇还有嘱咐儿臣的没有?”
“后日徐中也在。”顺安帝接过吴英送过来的擦手帕子,道。
“徐尚书也在?”卫襄微有些不惑,道:“那傅尚书也去?”
吏部尚书去了,礼部尚书更是要在场罢?
“你想带傅卿?”礼部是皇帝让太子辖下之所。
闻言,卫襄理会了过来,他就是代礼部出面,先去打个头阵,他马上回道:“傅尚书现在手头上忙着上元节诸多事宜,就不带他了,由儿臣出面就好了。”
顺安帝见他没话说了,接道:“对方是象兹国的小王子,听说他身上还有他王父身上的密令,想向我朝借精兵三千擒他们象兹国一敌国将军的头颅,这事是他已和伯樊说了,你代朕见一下他,谈一下这个事,主要是把密令要过来,朕要先对一下他们的国印。”
“您打算出兵?”
“可出。”
“是哪个敌国?密林小国?”太子问。
密林小国有一块地方是在他们卫国和象兹国之间,按他父皇的行事,绝不会为了象兹国给的一点好处就轻易出兵,他应该另有打算。
“对。”太子一猜就中,顺安帝本来这一两年就打算把兵部也交一半到太子手里让太子练一练,如今看来,还是往后推一推罢。
“要动的是密林小国的镇国将军帕果?”
顺安帝颔首。
“您的打算是?”
“我们就要靠近我们卫国这边的一半就好。”
“那儿臣知道了,您给了儿臣话,儿臣后日就知道怎么说了。”
“好,你们陪朕出去走一走,消消食。”顺安帝说着站了起来,见孙子先一步过来双手过来扶他,他顿了一下,让长孙扶了,说着他回首与太子道:“以前朕忙于国事,没跟诩儿怎生亲近过,如今带过来放身边两天,倒让朕尝到了有孙子侍候的好处,你啊也多来,我们祖孙三代多在一起呆一呆。”
“儿臣知道了。”卫襄想着去禄衣侯府之事,回得不是很专心,等他们在御花园走了一圈,皇帝让他长子卫诩退下后,卫襄这才收回心神,沉默着等着他父皇的话。
让长孙回去读书后,顺安帝走了几步,开口道:“此事若是谈成,朕会派禄衣侯前去督战。”
“禄衣侯?”卫襄讶异,“他不是从不出远门的吗?”
“那得看是什么事。”
卫襄颔首,道:“也是,您的吩咐,侯爷十有八*九都会应。”
“他那性子,有偏颇之处,好在他也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那个来的小王子也信他,他手下也有不少能人,听得懂密林语,也知道说象兹话,他去是上上之选。”
“诩儿也去?”卫襄便顺带道了一句。
他这话一出,令顺安帝瞥了他一眼,太子见状忙道:“儿臣见诩儿跟着侯爷,还以为是您安排着侯爷当他老师。”
“诩儿身子不行。”太子的话让顺安帝的心稍稍往下沉了沉,老皇帝脸上神色不变,依旧淡然道。
“也是。”太子似是之前说的是无心之话,这下他点头,也像是他不经意随便说说而已。
“诩儿身子看着好了不少,圣医出手果真不凡。”太子又道。
太子这话不出也罢,一说出来,令顺安帝想起了初一晚上太孙被送进北门的事来,听常伯樊说,那日如若不是他夫人临时想起太孙身子不宜在寒风雪天当中奔波找来他们亚叔过来寻他和太孙,诩儿那天下午就去了。
长孙到底是为何要冒着寒风出去走这一趟,归根结底,还是太子带了妾室的儿子出去,却没带嫡长子,引起后宫动荡,又让皇后出了手。
“嗯……”这两天天气不错,御花园的雪早就化了,地上也干燥得很,顺安帝这几日手脚也暖和,极喜欢出来走一走,他在一棵在风雪过后还郁郁葱葱的青柏树前负手站定,抬头打量着最上头的树冠,嘴里道出了一句:“太子,你想废妃?”
“啊?”卫襄当下错愣,“父皇何出此言?”
“不想?”顺安帝转了转头,看向了树顶的另一个方向。
“儿臣从未想过!”卫襄斩钉截铁。
“那就好,”顺安帝说着垂回头,负手接着往下面在寒冬当中已然冒出了几枚芽色的竹树走去,“要是让朕的朝廷知道,朕心爱的太子是个宠妾灭妻的,那朕的朝纲就要不稳了。”
闻言,卫襄扯了扯嘴唇,发现自己连笑都不笑,他跟在皇帝身边,半晌方回道:“怎么会?您想做的事情,儿臣绝不会乱。”
顺安帝没再说话,等转过一圈,他对跟在他们身后的吴英道:“太子忙,送太子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