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杀猪刀的温柔
就像她已活过了好几辈子。
以往不懂的,她早已懂了;以往以为死死也放不下的,她已放得下了。
她苍老得像一个没什么是放不下的老妪。
她对诩儿的情义尚存,而以后还能存几分,谁又能去说得定呢。
她已为诩儿拼过好几次命了,无论是前世她欠诩儿,还是今世她与诩儿结下的情缘欠的债,想来,她还给诩儿的已是不少了。
稍晚,佩梅唤来了青衣,跟青衣说了太孙回来,青衣要回翼和宫之事。
她不能叫凤栖宫的女官前去照顾诩儿,一来,她不知凤栖宫的底细;二来,诩儿也未必能知凤栖宫的底细。
还不如叫一个知根知底的前去放在诩儿身边,诩儿有什么事,也有个能使唤的人,青衣也在凤栖宫呆过几日,她不方便去小凤栖宫内的翼和殿,熟知两宫的青衣却方便走动。
听闻佩梅的安排,丁姑姑不置一词,从她冷淡平静的神色当中,佩梅也看不出她心底的想法来,也识趣没有再去询问姑姑所想。
她不能再像个孩子一样,对着姑姑喃喃问个不停,姑姑会累的。
她都那么累了,没有了皇祖母的姑姑早已累了罢。
*
头七过后,几日后,卫诩回到了皇宫。
佩梅当日没有见到他,只听宫人来报,说太孙在始央宫外面问过安后,便被人送回了翼和殿。
禄衣侯亲自送了他回宫,可就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送了他回来,皇帝陛下也没准许他入内拜见圣驾。
太孙失宠了,这消息当日就传遍了皇宫内有心之人的耳内。
次日,皇帝在朝廷内宣布了太子卫襄被废,被送去宫外庙宇中养性之事。
朝野因此哗然,太孙失宠之事,也成了理所当然之事,不再引人注目。
彼时,佩梅所住的凤栖宫外,多了好几道来意不明的敲门声,等到凤栖宫的人前去开门,这些人却是跑开了。
皇后所住重地,被人敲门不应就跑,其戏弄折辱人之意,令人愤慨。
佩梅却没有恼怒之意,她没有力气去愤怒,只是多了一个心眼,急急请丁姑姑去翼和殿一趟。
等丁姑姑夜间回来,方才告知了她回来晚了的原因。
原来是早先一点的时候,有不明人士去了翼和殿的厨房,打翻了厨房为诩儿所煎的药,还痛打了诩儿身边的随侍小杨子一顿,小杨子公公伤重吐了血,丁姑姑为他去讨了药,亲自煎了药让诩儿和小杨子吃下,这才回来晚了。
佩梅的留意成了真,屋外的风,此时听在她耳里,成了风声鹤唳。
丁女见她怔怔望着小屋里的油灯不语,眼皮一动不动,便再启唇道:“太子被废之事,坐实了一些风言风语,母不慈,父不仁,眼下不是太孙吃不上药有人欺辱之事,而是到明天,会有人参你落坐凤栖宫,于情于理于法皆不符。”
太孙妃握印不符情理法之事,会被举朝议论。
此时,她们身边危机四伏。
“诩儿还好吗?”佩梅在姑姑话后,问出了姑姑回来后的第二句话。
她的头一句,也是“诩儿可好?”
“看来甚是平和,与你一样,不喜不悲,身子也尚好,咽得下药,我走时,他还吃了一碗饭。”不喜不悲,便是最大的悲,两个小人儿,看起来身上已背了万斤担,丁女也只能让自己跟着不喜不悲,无动于衷。
“是了。”佩梅闻言颔首,打起精神,又问姑姑道:“那姑姑,我能做些什么?”
是再次听天由命,由着命运安排她,还是她能做些什么?抑或是,在宫外的父母家人,她可怜的祖父已为她做了?
佩梅觉着她什么也做不了,可她还是想着,她得做些什么,她无法安静地坐在这里,等着命运的再次垂怜。
“你……”你什么都做不了,哪怕去追究捣乱之人,这时候追究起来,大有可能只是惹一身骚,此事可能就是有人专门为他们设了圈套,等着他们小两口往里跳。
不过话到嘴边,丁女想起一事来,她顿了顿,见太孙妃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一动不动,她方启唇再道:“学王昭仪,向始央宫再行示好,不过,若是示的不好,惹了厌烦,也是无妄之灾。”
佩梅站起,朝堆满了内宫账本的八仙桌走去,嘴中轻言道:“姑姑说的对。”
再大的无妄之灾,也不过是死,与她和诩儿等着有人让他们死无甚区别,这个好,值得示。
佩梅还记得,她的表姐夫一家是怎么发的家的。
且这个发家,她祖父、父亲还和兄长在家中讨论过来龙去脉,细微末节等等,她听过好几耳朵,明了禄衣侯府的求生之道是怎么求出来,又如何维持下来的。
进宫后发生的这一切事情,更是让她知道皇帝陛下要的是什么。
昭仪娘娘都知道示的好,她也知道。
佩梅坐在了八仙桌前,毫无犹豫地提起了笔,继之前她方才写了两行的宫账继续写了下去。
她此前已就今年宫内的花费整理过一番,今年宫内因丧事已花去了去年宫账的八倍,内务已无银子了,佩梅的打算,便是把小凤栖宫的银子先拿出来,以作表率,充进公账。
她开了个头,后面的事,就由不得她了。
她表态为求保命,想来又要招不少恨意。
可这又如何,她坐在凤栖宫不动不招惹,恶意也前扑后继而来,不是她一心求善,这宫里的人就会给她一个善果。
佩梅纹丝不动,写着她的保命账。
此时,翼和殿外一侧供贴身仆从所住的小屋当中,卫诩坐在小床边沿,欲要接过青衣女拿过来的冰巾,却被青衣女躲过。
青衣跪下,把冰巾放在发烧的小杨子额头上,方才跟太孙磕头请罪道:“头巾太冰了,您摸不得。”
卫诩不在意这种小事,他看着床上脸烫得像熟透了的虾子的小杨子,嘴里淡淡道:“你去我屋里把药材都搬过来,我今晚在这屋睡了。”
青衣呆住,接着急急道:“这屋太凉了,使不得,您还是回寝殿罢!”
卫诩掉过头来,不发一语,静然盯着青衣。
他的眼神没有波澜,脸色也堪称平淡,可青衣却被太孙这平淡无波的神色看得遍体生凉,骨头发疼,只一眼,她便不敢再看太孙。
她缩着肩膀,盯着地上道:“太孙妃让我来照顾您,您要是病了,奴婢担不起,太孙恕罪。”
“去拿药罢,不要拿梅娘来压我,她让你来,是让你来听我的话,当我的手脚的,你要是听不懂我的话,你就回去。”卫诩淡淡道。
他话将落,青衣速速答了一声“是便飞快跑了出去。
她走后,床上的小杨子睁开了眼,他对着太孙爷咧嘴笑了一记,道:“爷的性子愈来愈好了。”
卫诩碰了碰他头上的冰巾,道:“快好起来,爷的腿得你来跑。”
第134章 太孙妃要是在,多好呀,您说是不是?
“太孙妃,太难了。”小杨子又说了一句,这句话,他不是说给太孙听的,纯粹感慨而发。
她把他们小凤栖宫最好的姑姑都叫过来了,一个人支身留在凤栖宫,可这最好的人,也帮不上什么,便连看太孙的脸色行事,见机行事,也做不到。
他更是没本事,在自家的殿里,被人打个半死,让人把太孙的脸面打到地上踩踏了个干净,他万怒攻心,也无可奈何。
都是命不由己的贱命呐。
“好了,顺顺气,人要慢慢调*教,还得你去调。”卫诩淡淡道。
“是了。”一句话,小杨子这气顺过来了,打起了精神。
太孙身边什么人都没有,他要是咽下这口气走了,以后身边侍候太孙的人,连太孙高兴不高兴都看不出。
“奴婢跟着您。”跟着太孙,太孙走的那天他再走。
小杨子朝卫诩咧嘴一笑,他从小卑躬屈膝,在小凤栖宫的时候还好,出了小凤栖宫,免不了谄媚讨好小心做事,长年下来,这笑里免不了带有几分谄媚,这时他奄奄一息,对卫诩这一笑,也带着几分奴性的谄媚卑下。
活着就没个人样。
也是跟着自己受苦了。
卫诩轻嘲了一记,淡道:“那就跟着罢,爷再想想法子,看能不能让你过几年好日子,让你当当吴公公。”
那可是八面威风的公公,做公公,就要当吴公公,小杨子咧嘴笑,这下笑得可是开心了许多,笑得合不拢嘴,“这可是爷说的,奴婢可等着呢。”
“恩。”卫诩累了,靠在床头,放软了背,和他并排靠着,淡淡道:“以后见到人,拿不住来人的,先跑。”
谁又曾想在自家家里,能碰到上门来打他的人呢,太孙妃还在凤栖宫呢,可他们谁都不顾忌。
听说前头几天,吴公公还在宫里杀人了,也没把这些人吓怕。
也不知这胆子是怎么长出来的,他小杨子要是有这胆子,那也是得他和太孙完全没活路了,就一个死字,他才挺得起那股胆。
“太孙,”小杨子闭上眼,喃喃道:“您说他们会不会有报应啊?”
“自然会。”卫诩听着外头的那片安静,犹如冷宫的小凤栖宫没几个人,他翼和殿更是没有了。
母妃的遗物并不多,她最大的遗物就是保全了他的命。
禄衣侯送他回来的路上一言不发,始央殿的皇祖父不想见他,释放出了对他不甚在意甚至是厌恶他的信号,梅娘在凤栖宫的处境只会比他更难。
不过,禄衣侯救他一命,把他带回侯府,费尽力气救活,把他送回宫中,想来也不会轻易让他陨落。
毕竟,佩家还在,禄衣侯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他岳父德和郎苏家跟佩家存着情义,当年德和郎被发放,佩家可没与德和郎未曾疏远过分毫。
佩家在,禄衣侯就不得不对他搭把手。
他还没有被始央宫彻底放弃。
至于现在的被欺凌,跟皇祖父有关,更是跟他父王有关。
被废的太子,引起的不止是朝里朝外的剧变,还有卫国国势格局的改变,他皇祖父要是因为这个对他没有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他像不像他父王,也是他皇祖父想从他身上识别出来的罢?
想来是有一些原由在里头的。
是以,他面对欺凌的姿态,是始央宫想看到的。
姿态是,结果更是,他要是在这翻有意无意的放纵下被打压死了,想必,不少人皆会松一口气。
他活着真是不少人的负担呐,想及此,卫诩的脸上闪过一道冷冷的笑意,他再回首,小杨子已经睡了。
与他童年一起长大的小太监脸蛋儿红红的,跟着他,命就跟路边的小草小花一样坚韧又低贱。
等他把一切都争到手了,他死后就把小杨子交给梅娘,让梅娘带他过几年好日子。
会有好日子的,卫诩定定看了小太监几眼,就又转过了头,听着外面的动静。
青衣来得太晚了,不知在做甚。
他没什么人可用,但也不怕没人用。
他一直都是这般过来的。
等下就让她去外头跪着,冻死了就埋了,没死,往后就给他老实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