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颗绿毛球
未时三刻,俞知光匆匆戴着帷帽出门,叮嘱门房小厮转达:“我记错时辰了,你告诉阿兄,不用特地送我。”
有些事情,她必须当面问清楚才行。
*
金吾卫南营还未迎来过这样婷婷袅袅的娇客。
女郎着一袭樱草色的柔绢曳地长裙,裙裾绣着垂丝海棠,纵然头戴帷帽看不清容貌,光看仪态,听声音,便知是个锦衣玉食养大的闺秀。
南营副将被看门大头兵找来时还不信:“哪家小娘子?你何时见过薛将军与女子有过拉扯?”
大头兵伸手一指她:“不知哪家,确实找将军。”
俞知光听见熟悉的声音,帷帽一掀。
副将信誓旦旦的话音刹住。
这位小娘子,还真的有。
山寨剿匪那夜,将军救出了俞家女郎,交给他护卫。更别说今晨,将军府还敲锣打鼓地往俞府下聘,连他身在军营都听说了这件事。
副将摸摸鼻头,咳了一声:“小娘子随我来。”
他将俞知光带到主帅营帐外,门帘微晃,隔着厚毡布漏出稀里哗啦的水响。薛慎正在用冷水冲澡,方才他亲自下场与教头演示搏斗技,滚了一身细沙。
副将刻意压低了声音:“将军,俞家女郎求见。”
“谁?”薛慎声音融在动静越来越大的水响里。
副将顾不上,半掀帘一猫腰进去,见薛慎赤着膀子,只着一条绸裤在擦身。军中没有那么多讲究,夏日一群大老粗光腚跳入河里洗澡都是常事,但面见女郎又不同。
副将凑近重复一遍,算算上峰收拾出人模狗样要多少时辰,“人就在主营帐外,我让她再等两刻钟?”
薛慎扫他一眼,“等什么,抬架屏风来。”
军营令行禁止,士兵手脚很快。
副将退出去,俞知光进来,元宝就守在中军营帐外。
薛慎隔着屏风,大马金刀坐在胡床上系中衣绑带,一眼瞥见对面女郎的身影,只有个娇小的模糊轮廓。
薛慎:“俞小姐,何事?”
俞知光身形一滞,没有开口。
薛慎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
她艰难地组织好了语言:“我来是想,想请将军如实相告,为何……为何要娶我?”
薛慎穿衣的手一顿。
昨日芙蓉宴,长公主向他透露了一个消息,太后有意在中秋宫宴上为他与明盈郡主赐婚。长公主与太后不睦,更不乐见金吾卫将领被这桩婚事绑定,是以来提前告知。
俞知光离去后,宴上那些风言风语未有止息,就连他也无意中听了一耳朵。下聘既能够推拒赐婚,也可以顺带替俞知光澄清谣言,是一石二鸟。
至于俞知光会不会嫁,不在他考虑范畴。
她前有婚约在先,他后有书信意有所指。
事到如今,如实相告也无妨,薛慎套上乌皮靴:“有人告诉我,太后想在近日宫宴上,为我与一位金枝玉叶赐婚,我必须找个理由拒绝。”
屏风另一头久久地沉默。
操练的军鼓敲响。
主营帐挡帘未落,士兵们整齐一致的脚步声与口号声响起,填补了这段突兀的空白。
良久,薛慎听得那黄莺似的声线,如临大敌地试探着问了个问题:“敢问,将军家里有几口人?”
“父母早逝,有一位姐姐。”
“薛家姐姐……也住在将军府吗?”
“嫁了。”
俞知光的问题,简直是东一榔头西一锤:
“薛将军当值,何时到军营,何时离开?”
“最早卯时,最迟日暮。”
“不在军营会在哪里?”
“南衙金吾卫所、金吾卫狱、各坊武侯铺。”
“薛将军赌钱吗?喝酒吗?去……去教坊司吗?”
“武将哪个不能喝?”薛慎耐心告罄,将半湿的头发草率绑起,披上软甲,大手拨开屏风。
俞知光的身影瑟缩了一下。
点兵时辰快到,今日有新兵入营,薛慎更没功夫耽搁:“不赌,不去。俞小娘子,还有什么问题?”
俞知光白莹莹的指头绞在一起,缩回袖中,“没有了,打扰将军,我……先告辞。”
女郎快步离开了军营大门。
薛慎套上麂皮护臂,看了两眼,往点兵台大步走去。
下聘第三日,将军府没等来俞家返还的聘礼,等来一队同样高调地敲锣打鼓的贺仪,送来了俞知光的庚帖与合婚书,上头用秀丽的簪花小楷,将名字一笔一划地誊抄。
“俞知光薛慎
金秋桂月,伉俪佳偶,十五喜结良缘”。
婚书送来的时候,太后身边的大内监黄福正来登门,手里拿着三日后宫宴的请帖。
一刻钟后,黄福来绿着一张脸,被薛慎府里的护卫请出府。殊不知府内以备婚为由拒绝宫宴的薛慎,脸色同样没有好看多少,木着脸把合婚书从头到尾看了三遍。
第3章
将军府与俞府的婚礼操办得仓促,但也热闹。
宾客们泾渭分明,一边是勾肩搭背笑闹肆意的武将,一边是轻声细语模样斯文的文官。
平日朝中相见,互相看不顺眼。
今日欢聚一堂,倒可把酒言欢。
俞知光一身锦绣喜服,坐在婚房内,面上描着比平日更秾艳几分的精致红妆。她本紧张得差点把裙摆捏皱,全赖元宝捧来一册喜娘留下的避火图。
“小姐……这个你要看吗?出门前夫人叮嘱了,入夜前再让你多看两眼的。”元宝也在勉强镇定。
俞知光自己撩开盖头,看了一眼图纸上相互勾缠的两个小人,杏眸忽然睁大了一些,“不用,你快收起来。”
她与薛慎,还不用圆房的。
是她害得薛慎伤到了那处,无法接旨与金枝玉叶成婚,还要用求娶她来推拒太后的赐婚。同理,她与薛慎也暂时不用面对尚且陌生就圆房的种种尴尬。
想到这点,俞知光连紧绷着的背脊都放松下来,甚至有心思打量将军府偌大的婚房。
她悄悄迈步,逛了一圈。
古朴的黄花梨木梳妆台上,摆着一面铜镜。
铜镜底座高得出奇,以她的身高推算,坐下来只能看到脑顶,站起来镜面全是腰部,横竖决计照不到人的脸。
月洞门拔步床与红木桌椅之间,远似海角天涯。
两座互不相熟的八宝八仙柜并置西墙,间隔巨大空位,用一只小得可怜的百宝狩猎图插屏,镇守楚河汉界。
元宝亦步亦趋,手里捏着俞知光自己掀下来的红绸盖头,眼里亦是惊奇:“将军府的婚房怎地这般宽敞,都快顶上小姐闺房的两个大,就是,就是……”
她描述不出那种奇怪的感觉。
俞知光想了想:“就是所有物件都像临时拼凑的,要雨露均沾地填满这个地方。”
真是好一个气派又潦草的将军府。
“对对对!”元宝直点头,小姐说得太贴切了。
主仆嘀嘀咕咕时,屋外脚步声纷至沓来,混杂着青壮男子的喧哗吵闹,越来越靠近她们所在的房间。
“闹洞房啊!”
“成亲不热热闹闹怎么行!”
“这个洞房必须闹呀,闹个大的哈哈哈。”
“虎哥说得没错……”
俞知光瞬间蹿回床边。
元宝手忙脚乱,替她把红绸盖头披上。
六道隔扇门上糊着白棉纸,映出一群人。
元宝母鸡护犊子般,双臂张开挡在俞知光身前,蓄势待发大半日,可薄薄的门扉稳稳当当,始终没有被推开。
俞知光又悄悄掀起盖头。
白棉纸上的轮廓变得抓耳挠腮,薛慎手底下一群最亲近,被邀请到婚礼的将士们粗着嗓子议论:
“不是闹洞房吗?虎哥?”
“闹啊,等将军来,现在进去吓到嫂子。”
“那咋不等将军再一起来?”
“你傻啊,将军知道了,我们还能靠近婚房一步?”
“英俊,将军呢?怎么这么久?”
“在前头陪大舅子喝酒,估摸着快了。”
“那个,我好像有点尿急。”
“怂蛋!刚说好了,谁走谁是龟孙子!”
“你们真没种,看爷爷我,头儿不喝上一壶,今夜别想……哎哎,哪个狗推我进去——别——推!”
不堪重负的门扉刷一声被推开。
俞知光连忙放下盖头,余光瞄见一道人影踉跄着被推进来,紧接着是与此前截然相反的安静,乃至死寂,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