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锦葵紫
“什么冤?”
“他说是他杀死了江亦行,请陛下亲审其罪。”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纵观历朝历代,从来没听?说过——
状元杀了状元。
第50章
越来越多的百姓聚拢到了?登闻鼓前,民意沸腾,要求朝廷给个交代?。
刘琮站在高台之上,绯红官袍在风中?猎猎飞舞,他望着底下激愤的百姓们?,心想此?事已经闹到了?无法轻轻揭过的地步,如愿地笑出声。
因为有功名在身,他并未被杖责,金吾卫上前在他手上铐上镣铐,他挺直着背在众人注目下,随官兵卫队走向皇城。
刘琮被带进了?含元殿,时值早朝,百官皆在殿中?,见他走来,面?面?相觑。
他手脚缠着镣铐,上前跪地行礼:“罪臣刘琮,叩见陛下。”
赵锦繁打量着刘琮,面?容平平无奇,无甚能让人一眼记住的特质,是那?种在人群中?对视过后很快就会被人忘记的长相。
此?人入仕四年来,并无出彩表现,政绩无优,隐没于众臣之中?不为人所知。今日恐怕是他除四年前被点位状元之时以外,人生中?最?受人瞩目的时刻。
“刘琮。”赵锦繁唤了?他一声,问道?,“你?说你?杀了?江亦行?”
她视线锁在跪在大殿中?央之人上,语调一顿,沉声道?:“怎么杀的?”
满殿皆静,百官齐刷刷朝刘琮看去。
刘琮摁住自?己颤抖的手,目光从未有过的坚定,跪在地上缓缓直起身来,回道?:“回陛下,微臣没有杀他,江生系自?缢而?亡。”
话音刚落,满朝哗然。
“他说什么?他说江亦行是自?缢而?亡?好好的状元不当,为什么要寻死?”
“荒谬,简直荒谬。”薛太傅忍不住怒斥,“你?击登闻鼓说你?杀了?人,要求陛下亲审定罪。现在又当堂翻供说你?没杀人,你?当这鼓是你?击着玩的,这大殿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依大周律,无故击鼓,扰乱朝廷秩序者,下狱杖百。”
殿中?朝臣纷纷附和。
“太傅所言极是,此?举岂非戏耍天下臣民,欺君罔上,论罪当诛。”
“好好的官不做,跑来胡闹,也不知道?他这么做图什么?”
赵锦繁神情自?若,看着刘琮道?:“说说吧,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刘琮抬头掷地有声道?:“江生自?缢与微臣击鼓只为一事。”
赵锦繁道?:“何事?”
刘琮高声答道?:“为一人洗冤。”
闻言朝臣皆惊,倘若想要鸣冤有许多途径,县衙、京兆府、刑部、大理寺,递交状纸之后皆可依规查办,以此?人官身,在这些官衙司职的官员,看在同朝为官的面?子?上,必定不会随意含糊了?事。
但此?人却绕过这些官衙,大费周章,把?事情闹大,弄到如今这般难以收拾的局面?,逼朝廷不得不重视此?事,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理由恐怕只有一个——
他想要申的冤,去这些地方没用?。
到底是什么样的冤情,值得他抛却一切,以命相搏?他口中?那?个背负奇冤之人又到底是谁?
众臣疑惑间,刘琮出声道?:“微臣想请陛下准许一人入殿。”
赵锦繁问道?:“何人?”
刘琮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出一人姓名:“陈守义。”
听见这个名字,沈谏眼眸微敛。
众臣神色各异,新来的臣子?一脸茫然,老臣们?则或讶然,或惊恐,或一言难尽。
只因他口中?所道?出之人,在四年前就已经死了?。
一个死人如何进殿?
高台之上,荀子?微看向赵锦繁,问道?:“风雨欲来,你?当如何?”
赵锦繁清楚,他是想提醒她,接下去事情的发展,未必对她有利,说不定她会因此?陷入极其不妙的境地。
她告诉荀子?微:“朕自?当迎难而?上。”
听见这个答案,荀子?微并无意外,只是低头笑了?声:“那?就请吧。”
赵锦繁悄声问他:“您如今还是我的同谋吗?”
荀子?微道?:“当然,今日还是。”
“那?就成。”
赵锦繁定了?定神,对刘琮的请求,回了?一个字:“准。”
无名碑被动过土一事,想必刘琮早已知晓。她记得当时去到无名碑前,碑上题字看上去很新,似乎经常有人为它补漆。
底下众臣惊疑不定,大白天的身后泛起阵阵凉意,正?想着到哪里去找陈守义的鬼魂,未过多久,自?殿门外抬进来一副枯骨。
楚昂看见这副枯骨,微微一愣,朝高台之上的两人望去,见这两人神色便明白这两人早知道?这枯骨身份,明明是三?个人一起去挖的,他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言怀真盯着枯骨,若有所思。
朱启面露不忍之色。当年陈守义被斩首后,他悄悄去找过他的尸首,可惜了?无踪影,还以为是被憎恨他的人毁了?,今日正?逢陈守义死祭,再见自己这位得意门生,已只剩枯骨一具,想起他生前音容笑貌,心中?五味杂陈。
张永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朱启只是无声叹息。
刘琮默默转过身,朝枯骨叩首一拜。
一个寒门出身的状元对着一个曾经背叛天下寒士,为巴结权贵泄露考题的罪人磕头。
众臣面?面?相觑。
刘琮直起身,缓缓开口道?:“一切要从四年前春闱说起。微臣和江生苦熬多年,终有资格赴京会考,还有许多同微臣与他一样自?小?寒窗苦读的平民或寒门士子?,大家满怀憧憬地进贡院考试,希望能一举中?第。”
“当然大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条路有多难,虽自?大周开朝以来开科取士,对天下人言道?取士无关士族与庶民,然这么多年来,能登庙堂之寒士少之有少,即便科举中?第,排名也多在二甲靠后,能有三?甲同进士之名已属不易。但少不代?表没有,尤其是上届科考,还有寒士名次在二甲前列。”
他说到此?处,大殿之上众臣的目光朝沈谏看去。
“纵使机会不多,处境艰难,但考场里的每一位寒士都愿意付出比常人多几倍十几倍的努力来搏一搏。很快会试成绩出来了?……”
他和江亦行毫无意外落第了?,不止他们?,那?年连一个有机会参与殿试的寒士都没有。大家失落归失落,但都安慰彼此?
别气馁,下次还有机会。
可是不久后,他们?看到了?被殿试录取的那?群人写的文章。
每届科考过后,考生之间互相交流答卷都是常有的事,有些有门路的人能知道?被录取的答卷内容,因此?不少考生在考后都能知道?答卷内容。
这些被殿试录取之人究竟是不是真才实学,一看便知。
人人都道?,今年的贡士实至名归,但他和江亦行以及另外几名家世不显的贫寒之士,在看到文章内容的那?一刻,都沉默了?。
时隔多年,回想起那?一刻,刘琮依旧眼含愠怒:“因为我们?在那?些被录取的文章里看到了?自?己的文章,明明是我们?亲笔答写的,莫名其妙就被冠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闻言,朝臣之中?有人惊愕,有人低头无言。
刘琮惨笑一声。
看到那?些文章,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的答卷被人拿去改头换名变成了?别人的,而?那?些别人个个都是惹不起的人物?。
那?些人如此?嚣张,如此?明目张胆。
那?会儿他们?想,倘若这些答卷上还是他们?原来的名字,是不是代?表着被录取的会是他们??
可惜没有如果。
得知此?事后,他们?无比愤慨,但他们?之中?很多人都选择了?沉默。权势压人,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就算说了?,没有证据,又有几个人会信。
当初沈谏与永安侯世子?之事还不够他们?吃教训吗?
提到要为自?己讨回公道?,很多人都走了?,剩下的人试过很多办法,递状纸拦官轿,没人愿意管这桩事。
这也没办法,他们?没有证据,仅凭空口,谁愿意为他们?这样如蝼蚁一般的人做主?
在多番求告都无人搭理后,剩下的人也一个接一个走了?,最?后只留下了?他和江亦行还没有放弃。
他们?实在没办法,最?后花光积蓄请人牵线搭桥,求见了?那?次会试的主考之一陈守义。
虽然想到陈守义身为会试主考大概对此?事早就一清二楚,但又想着陈守义与他们?同为寒士出身,倘若他良知尚存,也许能体谅他们?心中?苦楚,事情或许还能有一线转机。
但他们?见到陈守义的第一眼,陈守义便对他们?说了?一个字。
赵锦繁问:“哪个字?”
刘琮笑着答道?:“是一个‘滚’字。”
这个回答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初次见面?还没说上几句,开口就招呼人滚,大家对彼此?印象都不好。
连陈守义这条路也行不通,他们?实在走投无路了?,心中?愤懑至极,忍不住质问了?他一句:“你?也是科考出仕,也同为寒士出身,怎甘心为权贵走狗?”
如果当时他答“是”,那?他们?也就死心了?,也不会再有之后那?些事了?。
现在想来,他们?宁可他当时就答:是,我就是贪恋权势。
可惜他没有。
他只是反问了?一句:“你?们?以为我想这样?”
“当年陈守义作为会试主考,审卷过后发现有人将寒门士子?所答优秀文章上的姓名栏割去,换成了?另一个考生的名字。他立刻将此?事告知给了?自?己老师。”
刘琮看向朱启,继续道?:“他的老师当即便告诉他,莫要管这些,他已完成审卷,贡士名额也已裁定,其余事都与他无关。”
朱启眼神闪烁,良久叹了?一声。
刘琮接着道?:“他明白他老师是想护着他,不过到底年轻气盛,又同是寒士出身,实在无法坐视不理,次日他还是将所见所闻都依规呈报给了?上级。”
“本以为怎样都会有个答复,但他的呈报却石沉大海。当时身为他上级的温涟顶着一张温文尔雅的脸,风轻云淡地暗示他说,看在他老师的份上,今次可以不追究他莽撞之举,如果他不再纠结此?事,明年礼部有一肥差空缺,可让他顶上。”
这对陈守义而?言是羞辱,亦是诱惑。他明白如果撒手不再管这件事,自?己就能获得梦寐以求的高升机会,倘若继续插手此?事,后果不堪设想。
挣扎犹豫再三?,他理智地做出了?选择。
第5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