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锦葵紫
他选择了?高升机会?。
陈守义太清楚了?,一个温涟如何敢这么嚣张,他身后还有人,那些人是他永远得罪不起的?。
他本来就是为了?权势才奋力科考,如今有了?机会?更进?一步,自然要牢牢抓住。
说来讽刺,他细想自己最初想得到权势的?理由是不想像蝼蚁一般被人踩在脚下看不起。可如今有了?权势,他依旧觉得自己被人看不起。
得了?高升机会?后,他立刻跑去病榻前告诉了?自己病重的?母亲这个“好”休息。
当时他母亲已时日无?多,听到这个消息,眼泪扑簌簌往下掉,高兴地直说:“我的?儿出息了?。”
她颤抖着手想去摸摸儿子的?脸,可惜早年为了?供他读书吃饭,日夜刺绣赶工熬坏了?眼睛,如今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那只枯黄的?手怎么也?找不准儿子的?脸。
他接过母亲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母亲手上厚重的?老茧刮得他脸庞生疼。
他脑中回想起近二?十余载日夜寒窗苦读,头悬梁,锥刺股。为了?在冬夜里借一点灯火,大雪天蹲在别?人家窗前,冻到觉得自己快死了?。为了?求学?,跪在先生家门前,把头磕得血肉模糊……
无?论有多苦,都没有想过要放弃,只是因为当初被人揍得鼻青脸肿时,听见不知哪个人说,科举取士不分士庶,不分贵贱,刻苦勤学?,改换门庭。
就为了?这一句话?,为了?这点虚无?缥缈的?希望。
他以为他抓住了?希望,但却没有。
他母亲摸到了?他脸上的?水,皱眉不解:“儿啊,你怎么哭了??”
刘琮道:“那天夜里,他坐在院子里想了?一夜,次日他又来见了?微臣和江亦行,他告诉我们?说,他再试试看。”
“他爬到如今这个位置,属实不易。微臣和江生都明白这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我们?除了?给他磕头,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我们?问他要怎么做?他说会?将此事?上奏天听,直接上告给天子。他说那群权贵肆意欺辱天子门生,圣上不会?坐视不理。他还说自己怎么说也?有功名在身,就算那群权贵想踩死他,也?得先掂量掂量。”
刘琮苦笑一声:“当时我们?都觉得,他的?话?在理。”
他立刻写了?折子借由呈报春闱章程,递给了?先帝。很快上头传来了?消息,说此事?天子已知晓,会?派人详查。
得知这一喜讯,他们?三人连同其他被顶替的?寒士,一起去酒楼吃了?场酒。那晚大家都喝得很醉,醉到整夜都在做美梦,以为很快就会?有好结果?。
却没想到上头说会?查,但好一段时日过去一点动静也?没有。
大家都想着再等等,再等等也?许就有好消息了?,可等来的?却是陈守义深夜遭歹人袭击,被挑断手筋的?消息。
那可是文人的?手,断了?手筋要他以后怎么写字?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没过几天又传来消息,说他有渎职之嫌,将他打入大牢严加拷问。他哪可能渎职,不过是那群人记恨他告御状,找了?个借口对他用刑折磨他罢了?。
刘琮看向朱启:“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牢里,可他的?老师一直没放弃他,求了?不少同僚托了?好些人的?关系,才把他从牢里弄了?出来。他的?官位是定然保不住了?的?,可他的?老师还安慰他,说让他再忍忍,等过几年事?情淡了?,他再想办法把他弄回来。”
张永叹了?口气,当年朱启也?来求过他。他们?是老相识了?,从年轻起暗暗较劲到老,谁都不肯对谁低头,到头来为了?他这个不听劝的?门生,直了?几十年的?老腰弯了?下来。
当年几位皇子为争储位,拉拢各大士族,在录取贡士一事?上做了?手脚。先帝
得知此事?后震怒,他固然愤恨有人在科举取士动手脚,这无?异于挑衅天威,但此事?涉及皇室斗争,当时赵氏已然大厦将倾,倘若这等丑闻闹大,恐赵氏江山不稳。
两相权衡,牺牲掉几个贫寒士子又算什么?
刘琮在大殿上沉痛道:“在权贵眼里,我等寒士不过蝼蚁,碾死又如何?想要公道,简直做梦。”
殿中朝臣皆默。
刘琮继续道:“陈守义从牢里出来,不过短短几日,整个人看上去仿佛老了?几十岁,颓败而?无?生气。我们?没法知道,他在牢里究竟受了?什么样的?折磨?”
“他的母亲在他进牢里的第一天就离世了?,临走?前她老人家问我们?,她的?儿去哪了??可我们?没法答啊。江亦行一辈子都没曾说过谎,唯有那次他骗人了?,他说守义即将高升,圣上有要事?寻他,他一时走?不开,等明天就来见您。可惜他的母亲没有熬过明天。”
之后他们?几个倾尽全力将陈母尽可能厚葬了?。
陈守义从狱中出来,看见母亲的?牌位,失声痛哭。他尽毕生所能求得功名,想为自己和母亲谋好日子,结果?现在什么都没了?,连最后送母亲一程也?做不到。
刘琮眉头轻颤,眼眶发红,哽咽道:“是我们错了,我们?不该求公道,不该要公平。”
大家都说这次就算了?吧,下次再考,可若下次还是被顶替呢?这次是他们被顶替,下次又会?轮到谁?
可他们?实在没办法了?。
刘琮满目悲戚:“我们?本来以为已经没办法了?。”
可是四年前的?今天,清晨陈守义给母亲牌位上完香,换上了?一身官袍,站在登闻鼓前,自高台之上,望着人来人往的?早市,击响了?那面鼓。
登闻鼓不常鸣,鸣则有大案。
百姓们?闻声而?至,看见站在登闻鼓旁击鼓之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从来没见过哪个穿官袍的?人,会?站在那个地方。
很快有金吾卫上前,带走?了?陈守义。
刘琮道:“当时他也?同微臣一样,站在大殿之上的?这个位置,接受群臣审视。他的?老师痛心疾首地望着他,却没上前阻止他。”
听到此处,朱启侧过身去,不再看刘琮。
刘琮道:“大殿之上,陈守义在满朝文武注视下,呈上状纸,质疑今科会?试有士子舞弊。可他空口无?凭,毫无?意外就被打成?诬告。先帝震怒,怒斥其居心何在?几番威吓责问之下,才知其实是他自己为攀附权贵,泄露了?考题。因为怕事?情败露,夜夜噩梦难眠,所以想来一招恶人先告状,撇清自己。”
“说来好笑,明明是错漏百出的?证言,可那些涉事?之人怕牵扯到自己身上,只恨不得将他立刻定罪了?事?。”
很快他为攀附权贵泄露考题之事?就被传得人尽皆知,天下寒士震怒,民意沸腾,要求朝廷践诺,公平取士,还今科士子一个公道。
一个人的?力量犹如萤火黯淡而?微不足道,一万个人的?力量,几万个人的?力量却可燎原。
他成?功了?,为平息民愤,先帝不得不重开会?试,重新取士。
至于他……
刘琮说不下去了?,可他必须要说:“天下寒士写万人请愿书,要求即刻赐死他这个无?耻势力之徒。满身污名洗不净,为求清明留人间。”
“一个人二?十余载的?心血和热血流淌的?躯体,换一次公平考试的?机会?。”刘琮对着满朝文武比着一根手指,痛心道,“就一次。”
大殿之内静了?很久,谁也?没有出声,只是屏息注视着刘琮。
刘琮注视着陈守义断裂在一旁的?头骨,道:“他行刑那日,我们?几个去送他最后一程。我们?走?在寒士们?中间,听见周围人不停叫好的?声音。他们?都在骂他,都要他死。我真想求求他们?不要再骂了?,可是我不敢。”
他是个胆小鬼。
临刑前,陈守义已被穿透了?琵琶骨没法动弹了?。刽子手下刀前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吃力地朝天边望去,只留下一句——
“娘,儿出息了?。”
朱启抬手遮住了?眼睛。张永拿胳膊肘击了?他一下,说他一把年纪了?,别?在大殿上做这种丢脸之事?,回头被下属耻笑。朱启应了?好,但是眼眶里的?水却止不住。
刘琮平复了?很久,才接着道:“他被处死后,人群欢呼一片。微臣和江生还有其他几位寒士一直等到天黑,去乱葬岗将他的?尸首给刨了?出来,安葬在无?名碑下。”
“那日过后江亦行病倒了?,病了?很久才得以痊愈。之后会?试重开,微臣去重考了?,江亦行却没赶上。但我与他竟阴错阳差先后成?了?状元。”
他们?将写了?功名的?金书帖子烧祭给了?长眠于无?名碑下的?孤魂,他们?多想告诉他一切都会?变好,可惜天不从人愿。
就在放榜前一天,江亦行得知自己病了?。上天好像在跟他开玩笑,他刚知道自己快死了?,第二?天就中了?状元。
可恨壮志未酬身先死,无?脸面去地下见守义。
于是他们?谋划了?这场皇城自缢。
刘琮道:“江生本不想牵扯微臣,可微臣本就不是什么为官之材,这一生恐怕都不会?有何说的?上嘴的?建树。微臣想这辈子就大胆一回,一回就好。”
“如此,我也?能有脸去地下见他们?了?。”
赵锦繁听见这话?,立刻警惕,命人上前看住他,以免他胡来。
刘琮知道赵锦繁担心什么,他说:“陛下放下,微臣不想死,微臣还要留着这条命替他们?收尸。”
要留着命看守义重获清白,要见这世道逐渐清明。
*
这场朝会?在沉默中落幕,众臣三三两两散去,刘琮被带下去详审。
赵锦繁迈步走?出殿外,抬头见艳阳高照,微觉有些炫目。
她正出神,前边传来荀子微的?话?音:“小心脚下。”
赵锦繁回神,低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汉白玉石台阶。
荀子微道:“你还好吧?”
赵锦繁回道:“朕很好,不过稍觉有些胸闷。”
荀子微站在阶下,仰头望着她,朝她伸手:“走?吧,随我去散散心。”
赵锦繁瞧着他伸到眼前的?手,想到先前大朝会?上误牵他手的?糗事?,愣了?愣问道:“您朝我伸手是想请我先行?”
荀子微道:“不是。”
没等她反应,荀子微牵过她的?手握紧。
赵锦繁怔怔地看着被他牵起的?手,被交握的?五指传来熟悉又陌生的?温热,她张了?张嘴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荀子微没看她,目光落在汉白玉石阶上,道:“我说了?,小心脚下。”
赵锦繁“哦”了?声,由他牵着下了?台阶,在平地上站稳。
荀子微松开她的?手,淡淡地叮嘱了?一句:“下次身体不适,不要硬撑。”
赵锦繁应下了?,心说:其实她也?没有不舒服到需要被人牵着下台阶的?地步。
第52章
殿内朝臣都差不?多走光了,朱启还站在殿中久久不?动,张永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几十年老相识了,看他如今这副样子心中不?忍,便留下来?安慰了他几句。
等朱启缓过?一阵,两人一道从殿中出来?。出了殿门,他随意朝前边望了眼,这不?望不?要紧,一望吓一跳。
他看见远处汉白玉石台阶上,摄政王正紧牵着小皇帝的手。
张永怔住了,抬手揉了揉眼睛,再朝远处望去,只见摄政王和小皇帝分开走着,并未有任何逾矩的举动,互相礼遇有加的样子,手也没牵在一起。
朱启瞥他一眼:“怎么了你,奇奇怪怪的。”
张永抬手擦了擦额前惊出的冷汗道:“没什么,我真是上了年纪,老眼昏花了。”
赵锦繁随荀子微一道去了太液池旁散心。两人坐上小船,漫无目的随水流飘荡。水波拍打船身的规律声响,总是能让人心绪平静下来?。
赵锦繁靠坐在小船一端,望着开阔湖景,道:“朕想朕大概知道,无
名碑的传言为何在上京赴考的士子之?间如此兴盛了。”
荀子微静静看着清风拂过?她额前碎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