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露采采
想到谢弦与谢璟自坡上摔下去的情形,卢宛看着抱着谢璟,已走上来?的谢弦,目光微有些复杂。
瞧见谢弦面如?冠玉,面色苍白?,冬日里穿着宽散厚实?的鹤氅,也清瘦得好似一阵风便会被吹去的仙人之姿,卢宛不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怀,但……
但,谢弦摔下去的时候,也未免太巧了些。
卢宛眉心轻皱,在谢弦抱着谢璟快要?走到面前时,她低垂了下眼眸,掩去眸中复杂的,思量的情绪。
行?至卢宛面前,谢弦似是微顿了一下,方才有些踌躇,白?净耳垂有些微绯地抬手,默不作声将怀中惊魂未定,有些瑟瑟发抖的谢璟放在卢宛怀中。
其实?,这种情形,谢弦不知礼数,卢宛应拒绝他,让他将谢璟先抱给女使的。
但谢璟束起的墨发上沾染雪花,眼眶与鼻尖都通红一片,眼泪盈眶而出?,睁得大大的,黑白?分明的潋滟眼眸中,不断有水珠滚落,瞧着稚气可怜,卢宛见他眼巴巴委屈望着自己,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将谢弦抱过?来?的谢璟接在怀中,谢弦在难以避免地接触到卢宛时,似是微顿了一下。
卢宛觉察到他的异样,有些纳罕抬眸,瞧了他一眼。
只是甫一回?到母亲怀里,谢璟便委屈害怕地哭得愈发厉害起来?,卢宛无暇他顾,匆匆收回?视线,抬手轻拍着谢璟的脊背,安慰着他。
小小的手臂抱着卢宛的脖颈,谢弦趴在卢宛肩头,温热的呼吸,与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她的脖颈肌肤上,教卢宛心疼不已。
她垂眸,一面用柔软的帕子为仍旧有些惊魂未定,哭得眼泪汪汪的谢璟拭着面颊上的眼泪,一面轻拍着他的脊背,柔声安慰道:“乖璟儿,莫要?哭了,没事了……没事了……”
谢璟将卢宛搂得更紧,哭得更厉害。
这厢卢宛正垂首,安慰着面上尽是泪痕的谢璟,无暇也不想管别的事,却忽听身旁女使发现了什么一般,惊呼道:“二公?子,您……您的手臂怎么了?”
听到女使的惊呼,卢宛微顿一下,方才抬眸,去看面前一直沉默着一语不发的谢弦。
在看到谢弦身上所穿的淡青色鹤氅,手臂处的绸料被划破,已被殷红的血迹浸湿了一片,卢宛微愣了愣。
谢璟也看向谢弦,见二哥哥手臂流血,他泪眼模糊地哭得愈发厉害:“都是小璟不好,不该让二哥哥抱的,不然二哥哥也不会摔倒……”
虽然直到现在,卢宛心中仍旧有些怀疑,为何谢弦会在甫一接过?谢璟,便自小坡上摔了下去。
但,众目睽睽之下,谢弦与谢璟,毕竟是一同摔下去的。
而且如?今,谢弦为了保护怀中谢璟,手臂还受了伤,流了这么多血。
或许真的是她想多了,谢弦只是大病初愈,身体不好,所以方才会将谢璟抱在怀中时,有些站立不稳,加之雪地打滑,两人才会摔倒。
按捺下心中有些复杂纷乱的思绪,卢宛望着面前面色苍白?胜纸,似流血过?多,有些摇摇欲坠的谢弦,担忧问道:“二公?子,你无事罢?你手臂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听到卢宛这般问,谢弦只是善解人意地对她勉强微弱一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温润道:“无妨,只是摔下去的时候,碰到了一块尖利的石头,因抱着小璟,我便不曾躲开,原以为穿得厚实?,只会划破外衫的,却不料……”
却不料什么,他虽神色微苦地苦笑了一下,不曾说罢,但,在场的所有人却都知晓。
眉心微皱,卢宛望着面前谢弦受伤的,仍在汩汩流血的手臂,对他道:“我们快些回去罢,待回?去之后,寻郎中来为二公子处理,包扎一下伤口?。”
谢弦轻轻颔了下首,生得明润的桃花眼瞧着面前女子,正待说些什么,却忽然见她微微侧身,向自己身后温婉柔顺地浅浅一笑,曲膝行?礼道:“妾见过?摄政王。”
原来?,她在他面前,都是这般温柔莞尔的模样吗?
掩于袖中的手指紧攥成?拳,指尖掐进掌心之中,传来?阵阵痛意。
可是,尽管掌心与正在汩汩流血的手臂都甚是疼痛,但在谢弦心中,这点子痛意,却远不及此时此刻,他心里伤痕被撕开的痛意的万分之一。
嫉妒,怨恨,哀伤,一同涌上他的心头。
所有人都忙向他身后,沉稳脚步声愈近的那个男人,他血脉礼法上的伯父作揖行?礼,可谢弦却仿佛被冻住的冰塑一般,一动?不动?。
他觉得自己可笑得厉害,为了引得卢宛注意,为了与她接触,早早命人在小坡的雪层下埋了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头,千谋万算,为的便是这一刻的苦肉计,莫要?被戳破。
可是现在看来?,又有什么用呢?
她不在乎他。
听到男人的脚步声已在自己的身后响起,仿佛方才反应过?来?一般,谢弦转过?身去,低垂下眼帘,亦向谢行?之作揖行?礼。
行?至卢宛面前,垂眸望着她面上有些惊魂未定的神色,与怀中抱着眼角泪痕未干的谢璟。
抬手,自身怀有孕的卢宛怀中将谢璟接过?,谢行?之冷凝的目光落在谢弦身上一时半刻,淡声问道:“怎么回?事?”
卢宛不晓得谢行?之方才看了多久,抿了下唇,不曾言语。
谢行?之冷肃目光自背生冷寒,被瞧得有些不寒而栗的谢弦身上移开,望向他身旁的侍从。
有些做贼心虚的侍从,按捺着额角冷汗与颤栗,一五一十?将方才的情形说了。
半晌之后,侍从禀报完,后花园中复又恢复了方才的死寂。
觉得面前的情景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卢宛抬手,轻挽了一下谢行?之劲瘦的手臂,想要?拉他离开。
原以为向来?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男人,定会就此握住自己的手,带自己回?去,可是,谢行?之却将怀中抱着的谢璟交给身旁侍从,对侍从命令道:“送太太与小公?子回?去。”
卢宛微仰面颊,抬眸瞧了一眼身旁伟岸高大的男人,有些茫然纳罕问道:“摄政王不跟妾一同回?去吗?”
瞧着她面上困惑不解,又平静坦然的模样,谢行?之墨眸深处蕴起些许轻浅的笑来?。
抬手,为她系了下身上火狐斗篷的束带,举止随意为她拂去发髻上飘落的几片落雪,谢行?之疏淡笑道:“你且先回?去罢。”
听到谢行?之这般说,卢宛又快速悄悄看低垂眼帘,许久一语不发的谢弦一眼。
只是她方才微微侧首,便被面前男人捏着下颔,有些不悦地转过?头去。
卢宛有些纳罕望着面前谢行?之,瞧出?他眸中不加掩饰的,深沉的不快。
想到方才他同自己说话,自己尚不曾回?应,卢宛于是对他浅浅一笑,柔声道:“晓得了,那妾与小璟便先回?去了。”
轻轻摇首,避开谢行?之钳着自己下颔的长指,卢宛正准备转身离开,复又想到什么一般,顿住了脚步。
还是望了这白?茫茫一片的冰天雪地中,面色愈发苍白?的谢弦一眼,卢宛对谢行?之道:“二公?子手臂有伤,摄政王莫要?与他在这里耽误太久,免得误了医。”
她看着谢行?之与谢弦,姣好面容上笑意柔软嫣然,言语之间光明坦荡。
见她如?此,方才心中微有隔阂的谢行?之,也不禁勾唇低笑了一声。
望着卢宛颔了下首,谢行?之言简意赅应道:“嗯。”
看到谢行?之颔首,卢宛这才放下心来?。
不再踌躇,她带抱着谢璟的侍从,与几个女使,一道沿着小径离开。
目光淡漠目送卢宛的背影消失在路口?拐角,谢行?之收回?目光
,冷凝微带寒戾的视线,落在面前在卢宛走后,已抬首,不再伪装方才柔弱,难以站立模样的谢弦身上……
方才谢弦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如?何加害谢璟,自伤一千,以期卢宛对他心生愧疚歉意,甚至心疼怜惜,谢行?之心中,已甚是清楚了然……
……
夜色乌浓如?墨,上午便开始下起来?的雪,直至晚上亦不曾停下。
坐在窗畔软榻上,偶能听到屋外寒风呼啸而过?的猎猎风声,房间中,却香暖安详得教人愈发觉得安心。
谢璟临案坐着,已经沐浴洗漱过?,穿着宽散中衣,靠在卢宛身上,抱着母亲纤瘦盈盈的腰肢,不肯松手。
晓得他是白?日里被吓到了,小孩子稚嫩,胆子小,恐怕直到现在还有些魂不附体。
卢宛抬手,摸了摸面颊埋在自己身前,有些神色恹恹的谢璟的小脑袋,正待开口?温声安慰他,却听到房外传来?熟悉的沉沉脚步声。
几个女使在向谢行?之行?礼:“奴婢见过?摄政王。”
抬眸望去,在瞧见抬手撩开珠帘,走进内间的谢行?之,卢宛对他柔和地浅浅一笑,然后抬手,揉了下怀中谢璟柔软的面颊,道:“璟儿,快看是谁回?来?了。”
方才已经听到外面女使的行?礼声,谢璟这会子才慢吞吞抬起头来?,望了谢行?之一眼,乖巧但精气神不足道:“爹爹……”
行?至卢宛与谢璟坐着的软榻上,谢行?之将始终不肯松手,抱着卢宛的谢璟展臂揽在膝上,垂首,在他幼嫩白?皙的眉眼之间亲了一下。
没甚安全感的谢璟,仿佛藤条一般,两只小小的手臂想要?抱住谢行?之的脖颈。
只是高度够不到,他聪明地退而求其次,环住父亲的劲腰,像块黏牙糖一般。
身旁没有谢璟靠着,暂时松快了些的卢宛抬手,自一旁桌案上的碟子里取了枚海棠果,放在心中慢慢嚼着。
在谢行?之眼中,谢璟向来?是个聪明伶俐,却又乖顺听话的孩子,似今日,他白?日里受了惊,明明方才眼眶还有些泛红。
这会子,自己将他小小的身体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不过?一会子,这小东西便安静地沉沉睡着了……
哄了谢璟一下午的卢宛,见此时此刻,谢行?之这般快便将孩子哄好,哄睡着了,不禁顿了下手中动?作,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诧异来?。
似是瞧出?了卢宛神色中的不可思议,又想到从前,她小小抱怨过?好几回?,小璟古灵精怪,甚是活泼,每回?他晚归回?去,都要?吵醒她好不容易方才哄睡着的孩子。
见卢宛愈发睁大眼眸,望着怀中安静阖着眼睛的谢璟,谢行?之眸色微有些许自得地勾唇笑笑,正将谢璟轻轻抱起,要?交给侍从。
却不料,觉察到爹爹要?将自己送到外面去,谢璟立时睁开眼睛,乌润眸子里水雾蒙眬,十?根白?嫩手指攥紧他胸口?处衣襟,迷迷糊糊的声音中带着哭腔道:“爹爹,我今日不要?自己睡……我要?跟娘亲在一起,娘亲已答应我了……”
望着忽然醒来?的谢璟据理力争的模样,卢宛笑着摇了下首,有些打趣看了谢行?之一眼。
谢行?之先是微怔,在卢宛望过?来?,好整以暇的促狭目光中,稍有些无奈地勾唇笑了一下。
谁能想到,手握天下重权的男人,有朝一日,也会因稚子,而流露出?这般无可奈何,有些头疼的神色。
让谢行?之去沐浴洗漱,已经洗好了的卢宛自他怀中将谢璟抱过?来?,谢璟困得迷迷糊糊,下意识还不肯松手。
有些失笑地垂首,亲了亲谢璟的面颊,卢宛温柔对他道:“是娘亲,你爹爹要?去沐浴,娘先带你去榻上睡,好吗?”
谢璟低低“嗯”了一声,卢宛抱着他,将他放在床榻上,然后起身落下帐幔。
晓得母亲说到做到,不会将自己送到外面去睡,谢璟握着卢宛的手指,很快便睡着了。
小孩子的掌心温热,因着房中地龙生得旺,暖气充足,所以隐有微微的汗意。
垂着眼眸,望着阖眸香甜睡着的谢璟,卢宛心中柔软安详。
谢璟虽然聪明乖巧,但平日里便有贪甜胆小,这些小孩子都有的小毛病。
从前险些自秋千上摔下去,他便吓得几日睡不好觉,梦魇了几回?。
今日又发生那么危险的事,卢宛望着他,唇畔虽仍旧浮着一抹浅淡柔和的笑意,但,心绪却一寸寸沉了下去。
她不晓得今日之事,谢弦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为之。
若他真的是故意的,那是为了什么呢?报复从前她的悔婚吗?可是,当初自己与谢弦定亲之后,并无太多接触,哪里有那么深的感情,足以教他“因爱生恨”,残害兄弟。
而且,谢弦如?今也已有了妻室,之前家宴,他与妻子琴瑟和鸣,瞧着感情甚好的模样。
想到今日谢弦手臂划伤的那道伤口?,卢宛越想,便越觉得此事的前因后果有些古怪,但又深感谢弦做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没甚好处与动?机。
无可奈何之下,卢宛也只得认为,谢弦是因之前生病,最近方才痊愈,身体尚还有些不好。
这般想着,卢宛思忖片刻,复又想到,自己应该教小厨房做些补养的乌鸡汤,人参猪骨汤之类的,差下人送到二房去。
毕竟,今日若如?谢弦所言,那么,他是为了护住怀中谢璟,方才久病初愈,又添新?伤的……
想着索性应多准备些谢礼,给二房老爷夫人,给谢弦夫妇,一并送到二房去,免得有背后嚼舌根的再胡诌什么,卢宛正在心中暗自筹划着。
帐幔忽地被人自外面撩开,抬眸,望向已经沐浴更衣的谢行?之,卢宛回?过?神来?,对他柔和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