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杳杳云瑟
芊芊瞥了一眼旁边,托盘里放着一条鲜亮华丽的衣裙。这是一条百鸟裙,在南照乃是祭祀时王女所穿的服饰,一般不会在?寻常的场合穿着此裙。
不禁微微一叹。
真是……准备得很充足呢。
黑暗中,一道人影缓缓地步至光明之下,脸庞被烛光勾勒得愈发?娇俏。
北凉公主。屠晓菁。
“自然。”少女朱唇微勾,“晓菁敬重王女,王女的大日子,晓菁岂敢怠慢。”
她浅浅笑着,声如白?雨跳珠,透出拒人千里的清寒。
“到了现在?,还自称晓菁吗。”
芊芊并不转头?,安静地?看着镜子里那一张陌生的脸,“穆王妃。”
屠晓菁,不,郑兰漪很?是意外:“晓菁听不懂王女在?说什么呢。”
芊芊也不多说,只拿唇纸在?嘴唇上最后抿了一道,如此,妆容便成了。
郑兰漪说:“从邺城到桂城这一路,王女吃了很?多苦吧?”
她站到芊芊身后,探手执起一把象牙梳,替她梳头?。
“我还不是穆王妃,只是知还妻子的时候,也走过这样相似至极的一段路……有一段路连马车都过不去,我只能下来?,徒步行走。”
“我的脚磨破了,脸,手上也生了冻疮,王女知道冻疮吗?挤破后会流出血和脓水,任是多好看的手也会惹人嫌恶。”
芊芊倦怠地?垂了垂眼,这一晚,似乎谁都想对?她倾诉心事,拿她当那知心树洞么。不过她也没有办法把对?方赶出去,因为门外守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士兵。
郑兰漪,勾结了大魏的将领。
郑兰漪声音很?轻:“我知道,只要翻过那一座山,我就?能见到知还,救他的命,和他团聚。思念一个?人到极致是什么感觉?王女体会过吗?像是腿上扎着滚烫的针,我抚摸着小腹,我的孩子像是睡着了,我说知还你等等我,你再等等我,我和孩子不论生死,都会跟着你。”
郑兰漪为她挽起发?髻,挑选着合适的发?钗和步摇,突然想起,南照首饰多以银饰为主,便取下那金簪,换了纯银的簪花,给她细心地?簪上。
“我在?路上,遇见了山贼。”
郑兰漪笑着说:“他们杀了我的婢女,还有随从。”
“然后,他们围住了我。”
“我听到他们的语言,才知道他们是殊来?古国的人。他们的眼神?让我知道他们想对?我做什么,啧,两?腿一张的事,可?是知还在?等我,我不能死在?这里。”
“说起来?,殊来?古国的人跟你们南照的人一样呢,都很?信仰神?灵。”
“而且他们极其畏惧一种邪神?,他们相信一个?女子如果下.身流血不止,便是被邪神?附体,会带来?灾祸。”
“我不过一深闺妇人,他们都是四肢健全的男子,我能做些什么呢?哭着求他们放了我吗?太蠢了。所以,我用知还送我的白?玉簪,扎进了腹部。”
郑兰漪为她戴上银发?簪坠,坠饰是小铃铛,动起来?会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她拨弄了一下,像是觉得颇为有趣。
“只要能救知还,只要能活着见到知还,豁出我们娘俩的性命,算得了什么?他们果然怕了,畏惧地?不敢靠近,我以为他们会放过我。”
“可?是。”
“他们之?中有人认出我是谢不归兄长的妻子。”
“你也知道,谢不归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什么,”
郑兰漪轻轻笑道,“是他曾一手覆灭了殊来?古国啊!”
郑兰漪不无?鄙夷地?说:“太可?笑了,那样茹毛饮血的野蛮人竟也是爱着他们的故土的。”
“一个?、两?个?、三个?。啊,五个?。一共五个?人,对?,他们一共五个?人。也许是太久没吃饭,也许是刚才与我的护卫打斗,受了不小的伤,我捅死了两?个?人,割下了一个?人的脑袋,挖出了一个?人的眼珠,还有两?个?吓得魂飞魄散,竟然丢下他们的同伴逃走了。”郑兰漪轻声叹息,“杀人好简单,真的好简单,像是捏死虫子一样容易。我为什么从前从没想过,我为什么一直在?忍?郑家的那些人可?比山贼好杀多了,如果我早一点悟出这个?道理,或许就?不会吃那么多苦。”
“但我伤得也很?重,站直都不可?能,只能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往前爬。”
“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到知还的身边去。我好喜欢他啊,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想跟他在?一起,一生一世。”
郑兰漪取出一条银发?簪链,认真地?给芊芊戴上,细银链缠绕在?那两?根乌黑的辫子上,还有一些细链子则垂在?肩部,衬着女子精致的妆容,显得格外华丽。郑兰漪忽然生出一种自己是那入殓师的错觉,她愉悦地?笑了笑。
“不知爬了多久,我看到了散落的辎重。那是我变卖嫁妆,四处筹措银两?,才好不容易筹集到的军需,就?这么全都洒在?了地?上。我看见——狼。好多狼。它们埋在?那些家丁的肚腹之?间,吃得满嘴是血。护送军需的家丁们,全都死了,没有一个?人活下来?,哦,还有我,我一个?人。”
“太蠢了,真的太蠢了,我凭什么会觉得我一个?人,光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改变这一切?谢知还的祖母,那个?老东西,一心弄权,嘴上说着知还是她最疼爱的嫡长孙,还不是说放弃就?放弃,假惺惺地?哭一场,什么都不为他做。谢知还的弟弟,就?是那个?战无?不胜的神?威将军,无?人寻得他的踪迹,想必当时正黏在?你身边,在?你的裙边跟你日夜恩爱吧?谢知还的堂弟,更是个?不顶事的废物。我婆婆倒是爱子深切,可?她能做的也不过是多给我筹措一些军需,借我一些家丁,护我到达战场。”
“而我爹,堂堂郑国公,因为大桓皇帝的猜忌,也按兵不动。”
“可?怜我的知还啊。”
“知还,知还,怎么就?,不知道还家了呢?”
芊芊始终沉默。
“所以我说,王女你真的是命好,那么一条遥远的路,那么多的危险,你却能安然抵达你爱人的身侧。”
芊芊看向镜中人:“所以你将你遭遇的一切归咎到谢不归身上,想要报复他?”
所以才会对?悠然动手,才会精心地?谋划了这一切。
“报复……”郑兰漪笑了,眼角溢出晶莹,疯狂又悲伤,“太幼稚了,我没想过报复他,我只是拿回我夫君此生最想要的东西。当然,顺带让他尝一尝永失所爱的痛苦,也是个?有趣的主意,这世上怎能我一人如此痛苦?从前知还与我在?一起时,总是不忘他这个?弟弟,其实知还他啊,对?每一个?弟弟妹妹都很?好,可?是,他的灵柩抬回邺城时,永安都为他哭了,谢净生却一滴眼泪都没掉,真是一如既往地?令人憎恶。”
谢知还最想要的……
是皇位吗?
“到底是他想要,还是你想要?”
“我不想妄自评价你的对?错,”
芊芊站起身来?,拿起那件百鸟裙,满头?银饰在?烛火中如星子闪光,辫子缠绕的银链微微摇晃,如同银河落九天。
“你曾经说,终有一日我会理解的,可?是,”她摇了摇头?,“时至今日,我仍旧无?法理解你的所作所为,你知道谢不归不会与你分享权力,于是想尽办法从皇陵逃脱,从北凉窃来?权力,成功再次进入这角斗场中。可?,如果你当真是为了你的深爱之?人,为何可?以跟杀害你夫的人一同合作,与虎谋皮?骗别人可?以,骗自己就?有些可?笑了。”
世间之?事,悲凉莫过。
妻不知夫,夫不知妻。
郑兰漪抬手,抹掉眼角的眼泪,亦是笑了,她脂粉被泪水洗去,露出那颗标志性的泪痣,欺骗性十足。
“给王女讲了那么长的故事,竟然丝毫都没有打动王女么?”
她就?这么痛快地?承认了:
“深情?自我感动罢了,每一个?上位者不都是如此么,总要为自己的发?家史编出一个?触动人心的故事,要么彰显他们生来?就?不与凡人等同,要么站在?道德制高点——不,不是我,我也不想的,我都是被逼的,都是命运不公啊……没错,那个?孩子,我杀了,没有丁点不舍,一团未成形的血肉罢了,不论如何有我重要吗?就?算它下到地?狱,知道是为了母亲去死,想必也是愿意的。”
“百年之?后,若能再见知还,”她脸上现出一个?微笑,“我也可?以说是为了他才满手血腥的啊,这全都怪他死得太早,若他不死得那么早,或许我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了呢?我嫁给他,也只是想要摆脱郑家罢了,其实,我从未爱过他。”
“从始至终,我都是为了我自己。”
芊芊叹了口气?,若是当真不爱,为何会期盼着百年之?后,与之?再见呢?
郑兰漪看着芊芊换上那身百鸟裙,乌发?红唇的女子,如那瓢泼的血雨,行走的红雾。
她露出一个?微笑:
“王女,请吧。”
门外森森甲胄。
“王女。”临出门前,她又忽然问了一句,“你不怕么。”
芊芊耳边不由得回荡起项微与说的那一席话。
春秋齐女的真相……
“即便是断情,也无?法炼制出来?。这一点,王女比我清楚。因为春秋齐女断的不是情,是命。”
“唯有承载它的容器受到强烈撞击,在?濒死的那一刻,才能使其破壳而出。”
“世上,哪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圣药。有的不过是……”
“以命换命。”
郑兰漪的问题,芊芊并没有回答,她踏出门外,风吹动身上衣裙飞扬,雪花落在?裙裾上顷刻融化?,便成了一抹血痕。
心中只是想,这身裙子这样的红,原是用胭脂虫染色出来?的。
只有用胭脂虫染色,才能使裙子呈现出一种鲜艳、饱满的红色,且对?织物的影响极小,通常能保持原有的柔软和光泽。
传说中,胭脂虫染就?的衣裙。
永不褪色。
记得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穿过一次,这样的衣裙,是什么时候呢……
是大婚。
芊芊仰头?望着那一轮明月。月光下飘落的雪花片片晶莹,闪烁微光,恍惚如至当年。
红烛高照的深夜。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那时,那个?郎君站在?她身前,低低吟诵着,耳尖微红。
而她思维跳跃,笑嘻嘻地?接了一句。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却叫他轻轻捂住了嘴。
郎君眼睫蜷曲,眸色是那样深,那样深,他温柔地?说:
“嘘,这两?句,忘了吧,芊芊,”
“不要记,永远不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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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是后半夜起的。
踢踢踏踏声伴随着马儿嘶鸣声,战鼓擂动,攻城的号角吹响,箭矢如雨。
守城的士兵一波接一波地?倒下,满地?尸体和鲜血。
城墙之?下,喊声震天。
“大魏皇帝遇刺!杀啊!杀进城内,取皇帝首级,为死去的弟兄们复仇!”
“杀!杀!杀!”
“叮!”她鬓边的一朵银花被流矢击飞,坠落在?地?。
旁边挟持她的士兵倒下去,胸口插着一支利箭。
很?快便有另一名士兵替上来?,挟持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