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
帐里幽深寂静,院中浓密的树阴隔断了微微暑气。贺初眼神朦胧,看着帐顶,丝褥在她手中纠缠出欢快的褶皱,他的吻,开始时深情亦疯狂,再后来细密且绵长 。这种感觉她曾有过一次,黄花林时,她仿佛一颗饱满的露珠,随心所欲滑在巨大的叶子里。可那次是欲,无关情,当时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且被一声“阿九”和翩跹的蝴蝶打断了。而此时更胜从前,没想到崔彻竟这般对她,那他怎么办?
细细的风透过垂挂的竹帘,游到帐外,好奇难耐,嗅到某种旖旎,却不明所以。最后,只听到他一声浪荡不羁的笑与她一声深邃无比却苦苦压抑的叹息。
*
天亮后,崔彻去了书房,贺初正等着他。
他一脸明亮的笑意,她扫了他一眼,几乎立刻低垂了脸。脖颈上一缕没有梳进发髻的发丝露了出来,怯生生的,站在空气里不知所措。
崔彻知道她害羞了,心中愈发痛快,不敢再激她,语气轻快地问:“是哪一堵墙?”
贺初果然分散了注意力,把她昨天坐的位置指给他看,墙上挂着的是一幅巨大的舆图。
这幅舆图画得极美,山川、城镇、四方地物俱有,既实用,又形象,见山画山,见水画水。地理位置详细精确,她甚至能在里面找到清宁县。
“你不喜行军打仗,在这里挂幅舆图做什么?”她不解。
崔彻轻轻抚摸它的轮廓,“这是我母亲的一件陪嫁品,是我外公留给她的。听说她和我外公一样热爱游历,从小就立下长大以后要用双足丈量疆域的宏愿。可嫁人之后,我父亲常住杏子坞,后来又有了我,她又怎可能再游历天下呢?怕是只能画地为牢,从此困在杏子坞吧。幸好你的心愿跟我母亲的不一样。你的三愿,一愿饮最烈的酒,二愿驭最野的马,三愿嫁得有情郎。这些跟嫁人并不违背。”
“那后来呢?”
“后来,她在我九岁那年病故了。”
贺初哑然,她知道他的母亲故去了,却不知道是那么早。
“你以后要好好待我。”他捏捏她粉嘟嘟的脸,“还有,最重要的是,要好好活着。就像你在章诩婚礼上说的那样,人好好活着,远比一成不变的规矩更加重要。”
贺初笑笑,“原来你还记得?”
他想起她当时坐在乌云托月上、俯视众生的样子。最初,她就站在他前面,后来她劫持了章诩,离他很远。等到她要离开的时候,他才真正看清楚她的样子,丰润的唇,妩媚的眼,粉颊生春,眉浓且长。
“记得。你在那个伪君子的婚礼上反驳宋妈妈,说距离三十,你还有整整五年,可宋妈妈说,五年一晃就过去了。”一说到这里,他还是忍不住笑,“然后,你又冲我做了个鬼脸,你对那爱管闲事墨守成规的老夫人说,不破一桩婚,那也要睁眼看是桩什么样的婚。最后,你抢了章诩,骑着透剑扬长而去。这些我都记得,总之那一天,你忙的不亦乐乎。本来明境让我去观礼,我还觉得很无聊,没想到你让我看了一出好戏。”
贺初道:“你这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当然是夸你。你说得对,人要好好活着。”
“如果以后,你没有娶我,我也没有嫁给你呢?”
“那你也要好好活着,我并非你贺九郎的全部,好好活着,比跟我天长地久更重要。”
“那你呢?”她问。
崔彻想了想,“不知道,没想过。虽说解除婚约有点难办,但我似乎从来对自己有信心有把握。如果能解除婚约,我想象不到你我之间还有什么阻碍。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贺初仰起脸问他。
他的吻落在她的眉尖,“我都那样取悦你了,也算是你的人了。”
贺初:“……”
王熊曾说她是一点经验也没有的笨丫头。她好奇又艰难地问:“为什么你那么懂?”
崔彻得意道:“我当然懂了,比宫里头专门教这些的宫人都懂。”
贺初:“……”
“你以后就知道了。”
贺初羞得一下子捂住脸,“崔南雪,我不想知道。”
崔彻先是一怔,随即吃吃一笑,“我说的是,关于原因你以后就知道了。你想到哪去了?阿九,你很能浮想联翩啊。”
贺初:“……”
崔彻从没见她害羞成这样,想想昨晚的情形,再这么逗下去,看来她真得会无地自容,遂换了话题,“我家的事来日方长,眼下最重要的,倒是后面几日的茶会。”
贺初的注意力果然被分散了,点点头,“你说,掐着你脖子的人,会不会就是两次客栈中暗杀你的主使?可你也曾说过,那人既不会在安都下手,也不会在杏子坞对你动手。难道说,他等不及了?”
“不是。两次客栈的暗杀都是精心筹备的。”崔彻回忆道:“昨夜那人更像是偶然又随意的行为,试问他一开始就用了力,我还能发出声音吗?所以,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贺初仔细端详着地图,机关到底在哪里呢?难道是某个地名?
他们各自试了试,江南道、安都、扶风郡、木樨镇、杏子坞、甚至是清宁……
都不是。
“那就随便按吧,机关一定就在这地图上。”崔彻道。
贺初见舆图上有一行小字,踮着脚,万分仔细,才能看得出来,上面写着:寄隐山中,但一瓢饮水,深掩苔扉。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崔彻看着那行小字,这幅舆图他看了很多遍,为什么从没发现这行小字呢?
“意思就是:我隐居山中,每日长掩门扉,深居简出,一箪食、一瓢水足矣。”
第57章 密室
他伸手尝试将这句话逐字按下去,墙壁上的门打开了。
崔彻瞠目结舌,“这间书房,我用了很多年,从没想过它还有一处房间,也没想过房间里很可能还藏有一个人,而且,说不定这个人也窥视过我。不过既然这人窥视我,应该会被我的绝代风华所折服吧?”
贺初:“……”
两人走了进去,墙壁后是一个狭长的空间,走到尽头,有一段扶梯。从扶梯下去,是一间。
像崔彻预料的那样,早已人去楼空。他们环顾四周,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半裂开的旧木桌,没有椅子。床挨着桌,可见也当椅子用。床上是草席木枕,叠着一方粗布,十分简朴。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如喝水的木杯,用来盥洗的木盆。总体来说,床铺整齐,室内洁净,看起来生活得平静安宁。但因在地下,有股湿霉味,混杂着没药的香气,使得室内有一种山林苔藓的气息。
崔彻一向喜用黄花梨桌,遂问:“那张桌子是什么木材?”
贺初道:“是榆木,榆木的木料不易干,但耐朽,纹理粗犷豪放,色泽天然质朴,硬度和强度适中,所以我朝北方的普通百姓喜用它做家具。”
崔彻道:“你说,什么人会愿意住在这里?比山上那座寺院的僧人还要清苦,没有茶、没有书、也没有香料,我半个时辰都待不了。照这么说,住在这里的人,心能不恨吗?眼神能不怨毒吗?”
贺初:“……”
“那是对你来说,我记得小时候在清宁县,看到的普通人家大多如此。那些怨不怨、恨不恨的,我觉得,和这里的环境没什么关联。”
打开室内唯一的门,门后是一条蜿蜒的甬道。燃着火折子,两人走到尽头处,又遇到一段扶梯,循着扶梯走上去,按下机关,他们又被送了出来。只是这一次,出现在崔彻的寝室,而非书房。这也就意味,地下的那间密室可以直通崔彻的书房和寝室。
两人坐下,极有默契,又各怀心事,许久都没有说话。
纵然贺初胆子再大,但事关崔彻的安危,也觉得胆战心惊。
有人就住在笛唱阁的地底下,且能在书房和寝室两处走动,书房的那堵墙,还能由外向里窥视,很难想象,崔彻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良久,崔彻苦笑,“你说,这样一件咄咄怪事,我父亲知道吗?”
事关崔彻,她不想息事宁人,“老大人是崔氏家主,没有人能逾越他吧?”
崔彻想了想,最终吐出两个字:“奇怪。”
“怪在哪里?”
“舆图上写着:寄隐山中,但一瓢饮水,深掩苔扉。这句话能打开密室的门,足见它的重要性。但它表达的意思是:我隐居山中,门扉长掩,深居简出,一箪食、一瓢水足矣。说明住在里面的人,心境淡泊,安宁自足,长门紧闭,不想被世人打扰。那为什么你在芙蓉剑上看到的一双眼,极其怨毒呢?”
“还有,那人唱了两首歌,和迭湘在摇橹时唱的歌是一模一样的,那她的歌声也充满怨恨吗?”他问。
“不是。”贺初道:“她唱《江南》的时候声音很轻,要仔细听,才能听清楚,但温柔细腻,含情脉脉。唱第二首曲子的时候,因为你说过,这是吴声歌曲,我在宫里听乐师说过,吴声歌曲艳丽柔弱,唱腔多半羞涩缠绵。她比之迭湘,唱出了那种婉转绵延的意味。”
贺初顿了一顿,“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以上特点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很难说得通?”
“嗯。”崔彻突然想明白了:“因为你看到了那双眼,且那双眼令你印象深刻,所以你认为,拥有那双眼的人,就是住在密室的人。其实未必,有没有可能是两个人?唱歌的女子,是一个人,而芙蓉剑上那双眼的主人,是另一个人?”
贺初道:“那掐着你脖子的人呢?是第三个人?那人一定是从密室走到你身边的,如果从外面进来,守在这里的侍卫不可能不会发现。也就是说,昨夜密室里有三个人?”
“那个唱歌的女子,她也有可能走过来掐着我脖子。所以,是两个人,还是三个人,目前很难判断。 ”崔彻自嘲地笑笑,“简直把我笛唱阁当客栈了,总之,一双充满怨毒的眼,一个会唱江南小调的女子,一双粗粝的手,这些特征太不明显了,并不好查。”
贺初道:“你不是最擅长看书法吗?那句话的字迹,你看出什么来了?”
“字太小了,且很模糊,甚至有些笔触都没有了,什么也看不出来。”
“那写得好吗?你从前见过吗?”
“看不出好坏。从前是否见过,我没有印象了。”
贺初道:“这一点也令人困惑,为什么机关会是舆图上的一句话呢?再有,迭湘会唱这两首歌,她和那个在密室唱歌的人有什么关联呢?”
崔彻微蹙了眉,“从前我们遇到的案子,往往线索太少,无从下手。可这件事,线索又太多,还是有种无处下手的感觉。对了,顾色清每年三月初一,会陪着戚衡君去明月桥下的那条线索,是你那个小参谋找到的吧?”
贺初点点头。
“不妨叫你那个小参谋出来,看看它有什么消息。”崔彻故意激道:“它好像很久没出来了,是不是已经灰飞烟灭了?”
系统立刻跳了出来:“崔南雪,你才灰飞烟灭了呢!”
崔彻忍着笑,“乌鸦嘴,告诉你两个好消息。第一,你不是说顾色清是你家主人的良配吗?的确如此,你家主人差点嫁给了他,不过他们好像甜蜜没多久,就分开了。第二,你不是说,唯有崔南雪不是你家主人的良配吗?唉,还就偏偏事与愿违,我就看上你家主人了,为了她,整日欢天喜地又寻死觅活的。”
贺初:“……”
系统:“……”
“崔南雪,炫耀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系统气呼呼的。
“是,我也知道。可我只要一对着你,就忍不住地想炫耀。”
“吓!”系统:“世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顾色清不长久,难道你崔南雪就能长久?王云骓不是已经正式求亲了吗?还说他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我看好王云骓。”
崔彻:“……”
贺初:“……”
系统悠悠道:“纵然不是王云骓,还会有新人日新月异。”
“还有?”崔彻忍不住问:“谁?”
贺初打断二位,“你们别吵了,你把南雪的资料调出来看看。”
一听“南雪”二字,系统发出一阵呕吐声,继而不耐烦道:“他的资料,从前不是调出来过吗?简单得令人发指,上面写着:崔南雪,本朝公子榜中位列第一,现任大理寺卿,幼年定亲,爱慕未来妻妹。
崔彻道:“怎么到现在还是这一条,没有新的吗?你是不是哪里坏了?”
“你才坏了呢。你本就是公子榜中的第一,现任大理寺卿,暂时还没人能取代你。至于幼年定亲,你婚约取消了没有?那不还是定着亲吗?”
崔彻道:“我指的是最后一句:爱慕未来妻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点,你不是该问问自己的心吗?难道你现在没有爱慕着未来妻妹?”
“当然没有。”
系统对贺初道:“殿下,有些郎君很有些伎俩,他可以跟你说,他心里就只有你一人,要不惜一切代价解除婚约,可转头又跟他的命定之人你侬我侬,赌咒发誓要和她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