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第13章 翩翩(修)
章颐靠在椅背上,眼神柔和,“后来,我陪着她一点一点地恢复生机,又陪着她经历了生不如死的换颜术,渐渐地,我忘了初衷。其实,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是我的主人,我也可以是她手中的那把刀。”
崔彻道:“你是防备心极重的人,如果能跟一个人同甘共苦,必然会对那个人日久生情。
章颐道:“我没有对她说过,她也没有。
她给我做了双鞋,一直都是背着我偷偷做的。我一去,鞋就被她收了起来。我假装不知,等着她做好以后送给我。可她做好了,我足足等了一年,也没等到。”
“那鞋呢?”
章颐伸出一只脚,“就是我脚上这双。”
“既然没给你,怎么会在你脚上?”
章颐一笑,“她不给我,难道我不会偷吗?”
贺初:“……”
崔彻:“……”
崔彻忍着笑道:“你是不是会错了意?既然等了一年,也没等来。那鞋会不会不是给你的。既然不是给你的,她当然要背着你偷偷地做。”
章颐:“……”
他又伸出另外一只脚,炫耀道:“就是给我的,尺码刚刚好。”
贺初听了,一阵鼻酸。
崔彻却道:“说不定是哪个郎君脚的尺码跟你一样呢。”
章颐忍无可忍,就近拿起一枝笔丢他,那笔碰到崔彻的脸,又滚在地上,沾了尘埃。
崔彻捡起笔,仔细地擦干净,放好,无可奈何道:“这是混不吝的笔,她就像个小孩子,还喜欢将笔头咬在嘴里。”
章颐哼了一声,“三言两语不离你那学生,崔南雪,你魔怔了。”
崔彻正要发作。
章颐又道:“事先声明,不许她用我送的那些纸笺。她那笔丑字,实在不配。”
贺初心道:我才不稀罕。
章颐又问:“王应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崔彻道:“最后一句话,她是对殿下说的。她说,‘殿下恩重如山,王应唯祝,殿下能嫁得有情郎,不负好时光。’”
章颐听了,回味良久。
贺初想,嫁得有情郎,不负好时光。现在看来,王娘子的那句话,既是对她说,也是在对章颐说。
“如果她没有自尽,你会怎样?”
“会娶她。”章颐不假思索。
“你不怕这段情感不容于世人?”
章颐轻嗤一声,“世人大多不过是吃饱了饭没事干,他们于我何干。”
“早知道她那么傻,被你三言两语吓得自尽,我就该要了她。”
崔彻被茶呛到,咳得眼睛都红了,哑着嗓子道:“能不能不要坐在我的书房里,说些虎狼之词。”
章颐无所谓道:“本来就是嘛,假道学,你收了个怪学生,人都变得奇奇怪怪的。”
贺初:“……”
崔彻又咳,“她哪里怪了?”
章颐幸灾乐祸,吃吃笑道:“那天婚礼上,你也看到了。长宁公主的马是乌云托月,那是最难驯服的马。崔南雪,别怪我没提醒你,小心有朝一日成了乌云托月,被她驯得服服帖帖。”
贺初:“……”
崔彻抹了把脸,无奈道:“乌鸦嘴。”
章颐收了嬉皮笑脸,眼神明亮,站起身作了一揖,“乌鸦嘴这就告辞了。”
两人对视一眼,崔彻道:“章明境,你下次来,我陪你饮酒,我们一醉方休。”
章颐道:“不是听说你在散符篆吗,怎么不给我一张?”
崔彻道:“符篆没有,那些纸我不收,你自己带回去。抱着两匣纸,托孤来了?如果你坚持放在我这里,我就拿给长宁公主用,她那笔丑字写在你一番心血收罗的纸上,你受得了?”
又是一阵沉默。章颐不语,只含笑看着崔彻。
“章明境,先去白云寺住上几天,然后再回来,一切重新开始。你做到了,不要功亏一篑。”
见崔彻如此担心,贺初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章颐立在书房门畔,远处的天空凝结着淡淡的云蔼,山峦呈现一片丁香色。他潇潇洒洒,像一只翩翩白鸟,仿佛随时会飞走,隐没在落霞身后。
“南雪,我十分想念她。
她在我家六年,她试着向我娘亲,我祖母求援,可她从来没有找过我。
我陪着她经历换颜术,她明明很疼很疼,可在我面前,却总是一声不吭。
她是性子那么软弱的一个人,被欺凌,被折辱,为何独独在我面前那般倔强呢?她实则把她的尊严,她最好的一面全留给了我。”
崔彻道:“章明境,没了女人,你还有兄弟。好好活着,她那么做,是想你好好活着。”
章颐轻笑一声,柔声道:“我想念和她一起度过的每一个元日,贴上新桃符,畅饮屠苏酒。
我想念她给我做好鞋后,想给我又不敢给我的忐忑表情,还有那些被她深深藏起的心事。
我就是孩子气的贪恋她心里有我的那种惴惴不安,才迟迟没对她说。
我以为我和她,日子还长,路会很远。”
崔彻仿佛用尽了气力,萧索道:“章明境,你不想看我娶妻了吗?”
章颐嗤笑一声,“你那点破事,我不想看。”
“你不想听我的孩子叫你一声叔叔,你不想等他长大以后跟他炫耀,你不是什么纯情小白兔,而是心里有毒,手里有刀的一条大尾巴狼?”
章颐不语,深深看了崔彻一眼,最终道:“不想。”
话音刚落,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贺初转过身,背对着屏风,一滴眼泪滑下来,滚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倏忽不见。
那个连挑选毒药、拟定杀人计划都要无比风雅无比挑剔的郎君,就像一个托梦而来的人,似嬉笑怒骂,闹了一场,便化作美丽的白鸟悠悠而去,消散在梦里。
故人来,是为话别。
他送来两匣子纸笺,不是贺礼,而是托孤。
他在的时候,是如此的热闹。以至于他不在的时候,那种寂静简直承受不了。
他真得会随王娘子去吗?还是他会听崔彻的话,好好活着。
贺初的眼泪一滴又一滴,无声地坠在下颌上,心里只觉得凶多吉少。
第14章 绮念
书房就像空了下来,两人各怀心事,几乎忘了彼此的存在。
良久,崔彻走进屏风后头,一眼瞥见贺初远远躲着的那件宝蓝色外袍。
他拿在手里,卷成一团,扔去角落,挨着贺初的肩颓然坐下。
对章颐,他尽力了,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这世上,应该没有人能拉住一心寻死的人吧?他无助地想,心里有一个巨大骇人的洞,怎么也遮不住,填不满。
烟霞渐沉,室内昏暗,空气上方浮着一层淡淡的青色。
贺初的衣衫似乎从不用任何香料,她身体的温度和静静绽放的脂香温润交织,依稀可辨。
不知怎的,此时此刻,他发疯地想她靠在他的肩上,可转念又想,如果她真这么做了?接下来会怎样?
接下来……
他会压着她的身子,将她抵在这张榻上,尝她的唇,跟她好一番厮磨温存。就像章颐说的那样,他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如果他那么做了,她会不会依他?贺初真得能抗拒他吗?
然后呢?
他蓦然惊觉,将那些荒唐的死死摁住,不敢再想。
自己这是怎么了?从他被她那个鬼脸所牵引,到她像朵粉色山茶总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对她实在是太快太快了。
他和裴微云的婚约还没解除,那本身就是极难办到的事,到现在,他连两成的把握都没有。
还有,他放在心上的那个人明明是青瑶,这一点,就连那个小参谋都记录在案了。
到底是章颐今日到访给了他极大刺激,还是他对贺初的欲念本就默默深藏?
到底他就像小参谋说得那样风流成性,还是见一个爱一个就是人的本性?
坐在一旁的贺初,自然不知道崔彻的“龌龊”心思,她陷入某种漩涡中,心里一片迷糊。
律法是一条泾渭分明的线,章颐和王娘子显然都越过了那条线。可从情感上讲,她觉得王娘子和章颐简直无辜,尤其是王娘子。章诩才是那个始作俑者,可如果将错都归咎于章诩一人身上,似乎也说不过去。他的那些家人,前陈国公、前陈国公夫人、以及他祖母,都是幕后的推手。
此时此刻,她怀念的人是晏伯伯。晏宜经手了那么多案子,心中一定有答案。
崔彻静了一静,道:“我在何处教你书法,问过陛下了吗?”
“问了,阿耶说,宫里暂时没地方,出宫在你这儿学也行。还说你交游广阔,做我老师之余,不妨顺道为我做做媒。他认为,你做媒或许比他还管用。”
崔彻:“……”
“宫里那么大,一间闲置的宫室都没有?”
“我倒是好不容易看中了一处,可十四妹瞒着阿耶阿娘在学软舞,求着我让给她。”
“可你频频出入我的宅子,陛下和娘娘就不怕有什么对你不利的风言风语吗?”
“他们不怕。”贺初道:“这一点,我和老师想到一块儿去了。阿娘说,一个是蓬莱仙山,另一个则无人问津,能有什么风言风语。就算有,谁会信。”
听起来充满对他们两人的轻视啊,崔彻无语,这到底是把他当成了神仙,还是当成了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