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姜离弯唇,“暂时不走,但世事难断嘛。”
虞梓桐和付云慈对视一眼,只觉此?言有些不吉,纷纷不许她离开长安,姜离面上啼笑皆非,心底暖意横生,这?小小的三人雅宴,竟说说笑笑到?暮色时分才告辞归家。
这?日白?日里是个晴天,到?了?晚上又飘起?纷扬大雪,外间寒意尤盛,至翌日大早,却见雪势未断,廊檐下滴水成冰,只逼得姜离在府中安歇了?两日。
姜离无要事不出府门,间或听?闻西南与北面皆生雪灾,奏报八百里加急传来,朝堂之?上为此?焦头烂额,薛琦做为御史中丞也日日早出晚归。
到?了?第四日,断续的大雪彻底消歇,因是郭淑妤复诊之?日,姜离一边研习医书一边在府中安等,却不料这?一等便是整日,眼看天色黑沉下来,也未见郭淑妤现身,就在她以为郭淑妤今日要爽约之?时,广宁伯府的女管家匆匆而至。
姜离赶到?前?院时,管家正在院子里踩着厚雪踱步,一见她来,她连忙迎了?上来,“姑娘,请姑娘救命……”
姜离一愕,怎么又是救命?
不等她发问,管家道?:“小姐今日去赴雅集,可谁料雅集上死?人了?,我们小姐也受了?伤,小姐最信任您的医术,请您救救我们小姐……”
第029章 雪死
漭漭夜色中, 薛氏马车朝着丰乐坊疾驰。
赵妈妈切切道?:“我们姑娘自从在您府上瞧过病,这几日已能安睡,若是别人宴请她?是绝不会去的,可?今日是宜阳公?主下帖, 她?便不得不应了, 连着几日大雪, 宜阳公?主府上寒梅开的正?好,再加上她?府中景致本为长安一绝,今日雅集人极多, 庆阳公?主和德王殿下在,定西侯高家、安国公?萧家、勋国公?殷氏的世子小姐们也都来了。”
姜离听得眸色微动,定西侯高氏是太子生母贵妃高琼华之母族,先帝时以军功封侯, 因是行伍出身的后起之秀,起先并不得世家人望,可?到了本朝, 高氏仍掌定西军, 而高琼华诞下皇长子李霂, 待李霂被立为储君, 她?被加封为贵妃后, 高氏一跃成为最如日中天的有爵世家。
勋国公?府殷氏乃肃王之母贤妃殷霜母族, 勋国公?殷伯谦虽未掌兵,却?领吏部尚书之职, 乃文臣之首,极得景德帝倚重, 和高、殷两家相比,安国公?府萧氏则显得寥落。
萧氏本是当今皇后萧清漪母族, 已逝的老安国公?掌镇北军军权,辅佐景德帝登基,并为他抗北燕,平戎狄,定三王之乱,立下汗马功劳,萧氏一族亦列世家之首。
可?一来萧清漪并未诞下皇子,二来,二十年前她?所?出的宁阳长公?主逝世后,她?不知?为何与景德帝交恶,多年来幽居宁安宫形同软禁,掌宫之权也由高贵妃把持,当今的安国公?萧律为皇后之侄,虽仍掌镇北军军权,却?被勒令驻守飞霜关,无?诏不得返京,长安城中只余夫人谢氏与一双儿女。
萧清漪虽被幽禁,景德帝却?并未苛待于她?,当年她?身患隐疾,虞清苓时常入宫为她?诊病,景德三十三年瘟疫时,虞清苓因治疫染病,为萧清漪施针问药的担子便落在了姜离肩上,也因此,姜离与萧氏兄妹颇有情谊。
姜离思绪游弋片刻,又?听赵妈妈说?下去
她?道?:“雅集也不过是赏雪赏梅,作诗做赋,姑娘本满心害怕,可?今日这般场面,却?没法子带着奴婢们进进出出,她?原是打?算雅集之后便去您府上的,可?眼看?着快散场了,却?出了意外”
“宜阳公?主府上楼台林立,为了今日雅集,还专门在一处楼馆外搭建了花棚,好让大家离红梅白雪近一些?,可?没想到连日大雪,楼檐上积雪冰霜极厚,我们姑娘和安远侯府上的三姑娘坐在花棚里歇息的时候,那楼檐上的积雪冰凌忽然滑下来,重重砸在了花棚之上,花棚被砸塌了不说?,我们姑娘受了伤,而那位三姑娘正?坐在楼檐之下,竟是被砸的重伤不治没了性命……”
姜离面色一变,“你是说?孟湘?!”
赵妈妈红着眼点头,“是啊,就?是孟姑娘,那些?积雪再加上冰凌积攒了四日,足足几百斤,说?把孟姑娘的脖子都砸断了,出事后下人们光是挖人都挖了半刻钟,半刻钟的功夫,就?算没砸死,人在雪堆里也活活憋死了。”
“我们姑娘当时站在靠外之地,花棚砸下来时,她?也被冲倒在地,肩膀和额头受了伤,更要紧的却?是她?又?受惊吓,人晕过去两次,还胡言乱语起来,宜阳公?主请来了太医署的御医,可?她?怕生人近身,神思混沌之时,只让奴婢们请您过去,奴婢走的时候姑娘血流不止,却?不让人包扎,奴婢只怕去的晚了姑娘也有性命之危。”
姜离终于明白赵妈妈为何开口便是“救命”,但她?听完因果,却?只觉背脊发凉。
庆阳公?主府的莳花宴上,她?才见过孟湘,当年在长安时,她?也与孟湘有过数面之缘,前后不到半月,活生生的小姑娘竟被积雪砸死,而就?在莳花宴,她?与郭淑妤亦差点被花盆砸得命丧当场……
前有花盆,后有积雪,若今日受伤的是别人也就?罢了,可?竟是郭淑妤再生性命之危,姜离不禁警心大作,有这样凶险且密集的巧合吗?
她?严肃问:“今日又?是意外吗?”
赵妈妈是郭淑妤近身嬷嬷, 最知?她?这一年多遭遇,她?苦涩道?:“是意外,当时花棚里只有她?们两人,楼里也无?人,那檐上积雪极厚,这几日大雪夹杂着冷雨,雪层里还结了冰,除非有人拿着推杆用?力打?砸,否则狂风都吹不下来。”
薛府各处楼台馆舍上也积着厚雪,今日一早,管家薛泰便带着府内下人在几处陡峭屋檐除雪,确是要用?力打?砸才能将积雪推下。
赵妈妈越想越后怕,“真不知?怎么?了,夫人日日都在拜菩萨,可?姑娘却像被厄运缠身似的,这一年多我们这些?下人都整日担惊受怕,更莫说?姑娘自己,今日这一闹,姑娘又不知缓多久才能好了。”
姜离不信厄运缠身之言,眉眼间尽是穆然,又?行两刻钟,马车在丰乐坊宜阳公?主府外停了下来。
下马车便见数十辆车马伫立,显然今日赴雅集的客人尚未离去,她?不敢停留,待禀明身份入府,公?主府内侍引着三人一路往北行去,酉时已过,无星无月的苍穹漆黑如泼墨,公?主府内却?是灯烛通明,直将银装素裹的亭台馆阁映照的琼楼玉宇一般,刚走过一片怪石嶙峋的假山,姜离看?到了一座三层高的八角攒尖楼宇。
赵妈妈道?:“那里便是今日出事之地观梅楼,我们姑娘此前被抬进了楼里照料。”
姜离脚步更快,又?行过两处亭台,到了观梅楼近前。
今日行雅集,因观梅楼轩窗窄小,赴宴之人众多,宜阳公?主为了观景爽利,索性在楼西侧搭起了十丈见方的花棚
花棚主体为竹木,上覆草顶,作农舍野亭之趣,三面以竹帘挡风,内设席案暖炉,再置庆阳公主送来的盆景花木,先踏雪寻梅,再折梅赋诗,又?比斗花艺,无?论?男女皆尽得其乐,前半日的确和乐,可?就?在暮色时分,宜阳公主请大家折梅带走时,一声巨响,意外骤生。
姜离往西走两步,清楚地看?到了坍塌的花棚,赵妈妈所?言无?半点夸张,滑塌下来的积雪夹裹着冰凌,不仅将半个花棚砸塌,还将其内桌椅席案、花盆梅瓶皆砸了个稀巴烂,再抬眼看?向观梅楼檐,便见靠近花棚这面的尖檐积雪皆已坠地。
她?扫了几眼事故之地,又?往楼门前走去,还未到跟前,两道?熟悉的身影让她?意外,几乎同时,九思和十安也看?到了她?,二人立刻迎上来见礼。
“拜见姑娘”
姜离往楼内看?,“你们公?子也来了?”
九思点头,“不错,今日出了意外,两位公?主怕不好交代,便想请公?子代表大理寺过来做个见证,我们才刚来不久,安远侯和夫人已经来了,正?在里头交涉,郭姑娘不太好,您快进去吧,我们还要再外探查一番。”
裴晏有宗室血脉,其人也得两位公?主爱重,今日请他来倒也在情理之中,姜离应好,沿着台阶而上
“公?主殿下,薛姑娘来了。”
内侍一声禀告,门扉立刻从内打?开,却?是虞梓桐守在门口,她?一把将姜离拉进来,“你终于来了,快快进来。”
姜离抬步进门,厅内目光瞬间落了过来。
她?眼风扫过,便见在场者除了赵妈妈提过的安国公?府世子萧睿与大小姐萧碧君,定西侯府世子高晗与堂弟高晖、堂妹高清芷,勋国公?府大小姐殷嘉宁之外,李同尘与李策也在,尚未打?过照面的虞梓桐的哥哥虞梓谦竟同站一旁……
除了他们,还有段国公?府世子段冕与弟弟段凌、兵部尚书府公?子宁珏,当日去莳花宴的淮阳郡王府大小姐李幼仪、越国公?府三小姐楚岚也红着眼站在窗前,另有两三个面熟但姜离一时叫不出名字的年轻公?子也满脸沉重。
当今朝堂太子与肃王相斗不休,唯独萧氏置身事外,太子身后有高氏、薛氏、宁氏,肃王则有殷氏与段氏,而皇后膝下无?子,肃王又?缺武将支持,便明里暗里拉拢萧氏,但因萧律不在长安,世子萧睿患腿疾未曾入仕,肃王始终未能如愿。
宜阳公?主李蕙比庆阳公?主小两岁,因其母出身微寒,她?的性情远没有庆阳公?主骄纵张扬,她?于十二年前与驸马崔斐成婚,膝下的长乐县主崔槿年仅九岁,今日请的人这样齐,正?符合她?谨慎周全谁都不得罪的性子。
此时厅内正?北面,她?正?和德王李尧,庆阳公?主李莹站在一处,裴晏白衣凛然,站在几人最前,而靠墙的罗汉榻上,几日前还鲜活貌美的孟湘正?满身是血的仰躺着,安远侯孟谡和夫人钱氏正?泪水横流地望着她?,罗汉榻尾,两个鸦青锦袍的中年男子手附血色颔首而立,正?是太医令金永仁与太医丞白敬之。
姜离眼瞳微微一缩,白敬之……
听见她?进门,李蕙作为主人正?要说?话,一旁的钱氏却?急急开了口,“薛姑娘,都说?你能起死回生,求你救救我女儿”
钱氏说?着就?要上前,却?被孟谡一把拉了住,“夫人,不可?能了……”
钱氏不解地看?着孟谡,“侯爷!她?是辛夷圣手啊,死了七日的人她?都能救活,何况我们女儿才断气半个时辰呢?她?身上还是热的啊!”
言毕,她?又?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望向姜离,“薛姑娘,求求你了”
姜离回京半月,在场者无?不知?她?名号,此前见过的倒也罢了,未见过的皆满眸好奇打?量她?,仿佛在想她?是不是真能起死回生。
见钱氏悲痛欲绝,姜离也心生戚然,但她?都不必近前检查,只远看?孟湘脖颈的曲度,便知?赵妈妈说?的,她?被砸断脖颈而亡是真……
姜离正?难答话,一旁裴晏道?:“夫人,医家并非神仙,请夫人节哀。”
见钱氏仍然直勾勾望着自己,姜离也只好道?:“孟姑娘却?已辞世,夫人节哀。”
钱氏眼底唯一一点明光迅速寂灭,一转身,扑在孟湘身上嚎啕大哭,宜阳公?主红着眼安抚两句,又?朝姜离走来,“薛姑娘”
姜离欠身,宜阳公?主快走两步将她?扶起,“姑娘先不必多礼了,这里没法子了,先去看?看?淑妤,她?的侍婢说?前几日才请你看?过病的,她?吓坏了。”
宜阳公?主转身,姜离也带着怀夕往西面的耳房而去,刚一进门,姜离便见三丈见方的小屋内,郭淑妤正?抱膝缩在榻角,她?额头有寸长伤口,肩头襟前多有血迹,发髻也狼狈的披散了下来,此刻一边低泣一边念叨着什?么?,因陷入臆想,连有人进屋也没有反应。
“不要害我,不要害我……”
“不要怪我没有救你……”
姜离听清她?所?言眸色微变,这时裴晏和虞梓桐几人也走了过来,其他人许是想看?看?她?这个辛夷圣手如何治病,也都围近了些?。
姜离先问画屏,“郭姑娘所?言何意?”
画屏抽噎道?:“姑娘说?岳姑娘在怪她?。”
说?着话,画屏上前轻抚郭淑妤背脊,“姑娘,薛姑娘来了,您别害怕了,薛姑娘来给你治伤了。”
郭淑妤并无?反应,口中仍是两句翻来覆去,姜离看?一眼怀夕,也上前轻轻坐在郭淑妤身边,见郭淑妤并无?惧色,她?缓缓将郭淑妤的手拉了出来,郭淑妤发抖低喃毫无?所?觉,姜离接过怀夕递上来的银针,往她?手背鱼际、液门二穴刺去。
些?微的刺痛令她?身子一颤,待两穴冒出血点,她?口中呢喃停了下来,又?似三魂七魄归了位,她?眼神渐渐清明,没多时,她?身子一直,像从梦魇中彻底醒了过来。
她?一下认出姜离,“薛姑娘,湘儿她?……”
“我都知?道?了。”
姜离语气和婉,又?为她?问脉,很快又?道?:“脉象看?着还好,是受惊过度,但你的伤口需要包扎”
李蕙见状便道?:“那我们先出去。”
她?带着几人关上门,一门之隔,只听郭淑妤抽泣道?:“薛姑娘,湘儿死了,被好大一堆雪砸死了,就?和我们在公?主府一样,我也差一点就?……”
“我昨夜还梦到了盈秋,她?在怪我,怪我没有去救她?,怪我们当日所?有人,湘儿,哦湘儿与她?亦是挚友……”
“她?莫不是想让我们去陪她?……”
郭淑妤之言让众人背脊发凉,在场者互为相识,皆知?她?说?的是何人何事,段国公?世子段霈上前一步,“她?怎么?还在念叨此事?”
楚岚闻言道?:“她?与盈秋自幼相识,当时出事之后便吓得不轻,后来她?又?出过几次意外,便愈发疑神疑鬼了。”
李蕙叹了口气,“当初盈秋死在同游之时,今日又?见湘儿遇难,她?自是吓狠了。”
段霈身为段国公?世子,一早入金吾卫历练,如今已是右金吾卫五品郎将之职,他扬眉道?:“当初那嫌犯可?是我亲手抓回来的,仇也算报了,她?若因此患上心病,却?实在是不值当,今日纯属意外,也是没法子的事。”
裴晏这时道?:“适才公?主说?,去岁这观梅楼也出过雪落砸人之事?”
李蕙点头,“不错,因这楼用?的琉璃瓦瓦面颇为光滑,积雪见化便易滑落,去岁腊月有小厮在外头洒扫,本只是除屋檐冰凌,却?把大片积雪带了下来,一时未躲得过去,被雪块砸倒在地伤了腰,养了三月才好,不过那时是雪后艳阳天,不似今日这般冷寒,其他时候也偶有滑雪,但从来没出过大事。”
冬日艳阳会令雪化,雪化后琉璃瓦挂不住雪层方生事故,而今日室外滴水成冰,花棚未近楼檐,即便里头燃着暖炉也不会引得雪化。
李策这时道?:“我刚看?了看?,这攒尖顶下的楼檐也比别处陡峭,确易滑雪,但暮色时分风力并不大,毫无?缘故的滑雪,确难预料。”
李策在将作监当值,木工建筑正?是他所?长,李蕙叹道?:“总之是本宫思虑不周了,今日一切责任皆是本宫来负”
耳房之内,郭淑妤额头和肩膀已被包扎好,她?瑟瑟然道?:“出事时,我只听到轰然一声,还未反应花棚便向我压来,雪扑在我身上,我只以为今日在劫难逃,我不该出门的,我走到哪里,哪里便要出事……”
她?说?着一把抓住姜离的手,又?似要胡言乱语,“薛姑娘,我这是怎么?了?若是病,这病还能治好吗?请姑娘救我!”
姜离反手握住她?,“你只是惊妄之症未除,不必担心,自今日起回府将养,以后不会有那么?多意外的”
略一犹豫,她?问道?:“今日滑雪之前,你可?曾看?到什?么?异样?”
姜离语声沉静,格外有种安定人心之感,郭淑妤深吸几口气止住抽泣,怔然片刻后道?:“别的倒也没什?么?,可?我暮色时分回花棚时,似乎看?到什?么?影子在楼檐上飘过”
姜离微愕,“人的影子?”
郭淑妤幽幽道?:“不,不像活人,像、像是什?么?鬼影”
见姜离不甚赞同的样子,她?又?连忙摇头,“我未曾看?清,或许只是我眼花罢了。”
郭淑妤伤的并不严重,流血伤口也未及骨头,姜离只想先为她?安神,但这时,正?门处九思快步走了进来,“公?子”
他唤了一声,却?并不多言,裴晏走至门口,听九思耳语几句之后眉眼微沉,他复又?走回来,“敢问公?主,楼中的地龙下午可?是未启用??”
李蕙一愣,“自然,今日不在楼中行宴,且这楼里有些?家具上了新漆,需得自然阴干,我早已吩咐人把地龙烟口封住,等年后再用?。”
裴晏目光几变,又?猝然看?向耳房,这时姜离一把推开门,她?已听出了不对。
果然,裴晏沉声道?:“适才我们的人去搜查,发现今日楼侧烧热水的耳房通过地龙,而那地龙出烟的后烟囱正?在楼西北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