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裴晏说完前情,姜离已开始检查死者下腹与四肢的尸块。
裴晏目光在她肃然冷静的眉眼间停留片刻,又道:“除此之外,在郑冉和吴若涵、钱甘棠颈部,发现了类似的淤伤,而在汪妍、康韵、吴若涵失踪地附近,都发现了残留的迷药,成份正是姑娘说的风茄与闹羊花。”
因卢卓几人在场,裴晏并未提及付云慈,这时却见姜离直身看向了身后的木板床,裴晏见状上前,先她一步将草席和毡毯掀了开。
二者皆是覆尸之物,也不知在义庄用了多久,散发着一股怪臭,裴晏未着护手,却毫不介怀,姜离下意识看他一眼,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陌生感,从前裴晏分明有好洁之癖……
见姜离看着自己,裴晏和声道:“这是第四位死者吴若涵。”
姜离收回视线,定神后打量这具尸身。
吴若涵的遗体与钱甘棠一样是拼凑而成,其腐烂程度亦有过之无不及,尤其是头脸与肩胸部,几乎不剩完好皮肉,内脏亦腐烂成团,仔细一看,还有白色的蛆虫被冻在一处,但忽然,姜离看向了死者下腹部,她倾身查验片刻,又走向下一张停尸木板,裴晏随她而动,仍掀开尸布,又脚步未停将剩下的两具遗体都露了出来。
如裴晏所言,第一位死者汪妍与第二位死者康韵的遗体已辨不出人形,从头到脚,尸块已难严丝合缝的拼接,多处腐烂见骨,亦不见一块儿完好皮肤,尤其胸口与下腹处的内脏腐烂太过,眼下只剩些许皮肉附在骨骼上……
姜离胃里泛起一阵酸意,“这般模样,是如何确定身份的?”
裴晏道:“凶手抛尸会连死者的饰物一起抛,甚至用死者的衣物裹尸块,因此不难辨认,再加上仵作验了死者骨骼身量和家属交代印记,不会出错。”
姜离点头,只着重检查第三具遗体。
郑冉的遗体亦残缺不全,多处腐败,见她紧抿着唇角,裴晏温声道:“皮肉伤可验,但死者身前是否遭受侵犯确难断定,你是医家,不必勉强……”
姜离头也不抬地问:“官府如何论断?”
裴晏便道:“如今我们更倾向于死者受过侵犯,他的选择对象、以及分尸后等尸体腐烂再抛尸之行,正是为了掩盖此行”
姜离闻言默了默,片刻直起身子,面色凝重地在几具遗体之上逡巡,不多时,她眉头越皱越紧,“我的想法,或许与衙门不同。”
裴晏生疑道:“何出此言?”
姜离话虽如此,可显然她自己也觉古怪,又沉吟一瞬才道:“前两位死者,几乎没有可考证之处,但后面三位死者中,吴若涵下腹部尚算完整,其阴门处虽有腐败,但我仔细看过,并不见施暴后应有的挫伤与淤伤……”
姜离身姿笔挺,施施然道来,却听得付云珩几人瞪大了眸子,怀夕眨了眨眼,也轻咳了一声方才稳住神色。
姜离看着裴晏,本以为这位端正君子多半也要尴尬片刻,可谁料裴晏还是那副极有修养的从容之色,定声道,“若凶手先用迷药,死者并未挣扎呢?”
姜离摇头道:“若凶手动机之一是施暴,那不管死者是否挣扎只怕他都不会怜香惜玉,但包括郑冉在内的后三位死者,她们身上虽有多处淤伤和擦伤,但在大腿、腰、臀、胸、手臂、脖颈等处却并无多余指痕,虽说遗体多有不全,但她们四肢几乎都还完整,而只有郑冉锁骨和胸口附近出现了疑似的指痕,但只这些不足以做施暴的证明。”
在场几人年纪皆是不轻,姜离说的虽委婉,可他们也刹那明白过来,凶手若施暴,是不可能不在受害者身上留下暧昧痕迹的,尤其凶手手段残忍,多有泄恨之意,自然更不可能怜惜受害者,可如今找到的痕迹实在有限,这自然极古怪。
裴晏目光凝重了几分,付云珩抓了抓脑袋道:“若凶手并无施暴,那他便是单纯的报复泄愤?若他是爱而不得之人,报复的手段只是分尸,那此人可谓是狠辣又冷静了,但是……但是我……不是说……”
“姐姐”二字难以出口,但姜离想着付云慈所言,也觉古怪,凶手对她有轻辱之行,但倘若一个男人只做到这一步,那……
姜离蹙眉道:“会否是凶手不举?”
付云珩瞪大眼瞳,实在不习惯一个小姑娘将此言说的如此轻描淡写。
裴晏倒仍是镇定,但眼底深处又似闪过了一丝无奈,“确有可能,以及凶手或许还有其他动机,如今调查所得太少,尚不足以推断。”
他如此说,姜离便又回身打量几具面目全非的遗体,正在这时,窗外院中忽然传来几道说话声,下一刻,一个义庄守卫进的门来,“裴大人,汪家来人了!”
裴晏凝眸而出,走出两步,又对葛杨道:“为薛姑娘打水来。”
葛杨愣了愣,连忙应好,不多时便自耳房端了热水来,姜离上前净了护手,待走出甬道,便见一个年约二十四五岁的瘦高男子,正一脸愤懑地与裴晏说话。
“……那何少卿办事拖沓,但裴大人已经接管这案子两月了,却还是迟迟抓不住凶手,我妹妹的遗体摆在此地五月,我实不知衙门在做什么……”
付云珩安抚道:“汪公子,大理寺和右金吾卫一直在查,你应该知道这些日子城内的动静,但凶手实在太过狡猾,请你再给我们些时间。”
汪乾正是死者汪妍的亲哥哥,他一脸苦闷,想到妹妹的遗体在此停放,又看向甬道,可这一看,却瞧见了姜离,他一愕,立时道:“裴大人,长安人人称裴大人人品端方不近女色,乃朝中典范,可你、你办案还要携佳人同来?”
付云珩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立刻道:“啊不,与裴大人无关,是我,是我请了薛姑娘帮忙,你有所不知,这位姑娘乃是薛中丞府上的大小姐,是江湖上那位赫赫有名的神医辛夷圣手,我请她来看看仵作有无疏漏之处。”
汪乾一惊,“辛夷圣手……”
付云珩心道自己正了裴晏官声,可谁料裴晏一本正经道:“薛姑娘医者仁心,知道受害的皆是女子,自请来帮忙罢了,汪公子之急本官明白,大理寺已将全部人手都用来调查此案,不日定会给汪公子一个交代。”
付云珩听得轻嘶一声,“他请”和“自请”一定要说的如此分明吗?
汪乾苦叹道:“裴大人也莫要嫌我得罪,实在是妹妹被残害后母亲病倒,父亲也一夕白发,如今妹妹的事还闹得满城皆知,连我们庄子上的生意都不好做了,好好一个家就如此毁了,我们日日等着替妹妹报仇雪恨……”
裴晏颔首道:“明白,一有消息衙门会告知与你,你今日是为了祭拜,且进去吧。”
汪乾此来正带着不少祭拜之物,往日不一定能进停放遗体之处,今日裴晏开了口,汪乾面色便松快了一分,他道了谢,带着两个随从往甬道走去。
姜离看着他离开,实难想象至亲看到遗体该是何等痛苦,一旁葛杨叹息道:“汪公子真是极心疼妹妹,十日不到便要来祭拜一次。”
这时裴晏交代了卢卓几句,又朝姜离走了过来,“薛姑娘”
“大人和世子想来还有公务,我自行回府便是,明日再去给付姑娘复诊。”
姜离善解人意,裴晏目光却一垂,“你的手……”
姜离摇头道:“不碍事,我是医家。”
裴晏欲言又止,付云珩这时上前道:“真是太劳烦姑娘了,今日多亏有你,其他事我和裴大人会查,姑娘受了伤且回府歇息。”
姜离应好,披上斗篷后,告辞出了义庄。
上了薛氏的马车,怀夕心疼地看着姜离的手,“姑娘多久没有受过伤了,姑娘虽不说,但奴婢知道姑娘怕痛,姑娘一难受便会紧紧抿着唇角……”
姜离看了眼伤处,“救阿慈是值得的。”
说起付云慈,姜离不由又想到了她所言,凶手行径分明就是起了欲念,可看完前几位死者遗体,姜离实在不觉凶手有施暴之行……
她一时有些头痛,靠着车璧养起神来。
马车停在薛府门前时,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姜离入府门,却见吉祥等在门口,她快步迎来道:“大小姐,舅夫人和表少爷来了,前院等您呢。”
姜离瞳底微亮,“舅母和表哥来了!”
她快步往前院走去,没走几步,见两个抱着锦缎的侍婢慢行在前。
一人笑道:“这赫赫有名的天云碧,快摸一摸,真与女子的肌肤一样柔软滑嫩,这料子做寝衣,岂非与不曾穿衣一样……”
又一人道:“你可别摸坏了,这是为三小姐去公主府赴宴裁衣用的,为了这两匹料子,三小姐让人去锦云绸缎庄跑了三回,好容易从几个夫人手里抢回来的……”
姜离听得凝眸,驻足问吉祥,“锦云绸缎庄,整个长安应该只有一家吧?”
第008章 巧遇
“舅母,表哥”
姜离入前院时,方璇和简思勤正在厅内饮茶,四夫人杨宝笙,姨娘姚韵竹和薛沁三人作陪在侧。
方璇一眼扫到姜离手上的白棉,惊讶道:“阿泠这是受伤了?”
九月初她在徐州救灾时“被找到”,后被接到简伯承任职的许州,彼时方璇和简思勤皆在许州随任,念她命途坎坷,方璇将她当亲女儿疼爱,简思勤亦拿她作亲妹妹一般。
她上前捧住姜离的手,“说你去寿安伯府看病了,这手是怎么回事?”
姜离轻描淡写道:“舅母不必担心,出了一点意外罢了,已经上过药了,三两日便会好,您今日过来是府上都安顿好了?”
姜离于冬月初八被简伯承一家送回薛府,因他们近两年未在长安常住,这几日都在翻新宅院,方璇点头道:“都整饬好了,今日带你转转长安,晚上去舅母那里用膳,你舅舅这几日在与户部商议治水之事尚难抽身,他也想让你过府认认门,适才过来,听闻庆阳公主下了帖子邀你赴宴,你可想去?”
姜离面生疑惑,这时姚氏拿着请帖上前,“大小姐清晨走的早,帖子是一个时辰之前送来的,庆阳公主要在后日办一场莳花宴,给你和沁儿都下了帖子,到时候沁儿和大小姐同去,正好借此机会去认认人。”
姜离接过帖子打开,片刻点头,“也好……”
见姜离一脸镇定,薛沁道:“庆阳公主极得陛下疼爱,她行宴的排场可是极大的,不过长姐不必担心,届时我会照顾长姐,对了,付姑娘眼下怎样了?”
她一问,姚氏和杨氏目光微亮,就连方璇也定定看她,姜离道:“付姑娘很好,且伯府为了那流言已经请大理寺查证了,不日定能找到造谣者。”
徐家人已看到裴晏出现在伯府,姜离也不必再隐瞒,搬出大理寺之名,还能震慑议论纷纷的看客,果然,她话音刚落,众人便面露惊色,寻常案子找京畿衙门便可,如今寿安伯竟越过京畿衙门让大理寺帮忙调查,那必定是被气的狠了……
方璇出身将门,性子火爆,当即不快道:“付姑娘也太可怜了,这等漫天谣言,是谁要至她于死地吗?”
姜离摇头道:“眼下还不知,等衙门的消息吧,舅母说要带我出去转转,不如我们去城东看看?”
方璇本来害怕姜离与她客气,闻言自是欣然应允,姜离命怀夕将医箱交给吉祥,一行人复又出门上马车,先往东市方向去。
马车上,方璇握着姜离的手道:“这几日府里如何?”
姜离莞尔:“一切都好,您不必担心,我应付的来。”
方璇叹了口气,“那姚氏本是官户女,后家族获罪充入教坊司成了东宫乐伎,那时你父亲和太子走得近,她阴差阳错入薛府为妾。所幸她这些年面上还知自己身份,你母亲也还算安稳,你不必忌怕,往后但有不快,有舅舅舅母为你做主。”
当日初回薛府时,姜离便拜见过简娴,那时她才知道,这位避世十多年的薛夫人,竟因爱女失踪患了疯症,多年来全靠侍婢们悉心奉养,当家是绝无可能,幸而简伯承官运亨通,薛氏不敢慢待。
想到简娴的病,姜离凝重道:“母亲的病,我会好好想法子的。”
方璇拍拍她手背,“好孩子,你医术高明,但你又不是神仙,当年简家和薛氏不知请了多少名医来也未治好,如今你舅舅和我只祈望你母亲身子康健。”
话音落下,一旁的简思勤问:“阿泠妹妹,说你去了寿安伯府两回,那付家姑娘病的很重不成?她不是快与徐令则成婚了吗?”
姜离含糊道:“不算严重,需得静养,表哥认识徐令则?”
简思勤颔首,“三年前我与徐令则同在国子监念书,此番回长安我还想着正好能贺他们婚典呢。他对付家小姐用情极深,如今听到那谣言,只怕会气的不轻。”
姜离想到徐令则今日表现暗暗摇头,这时她道:“舅母,听闻城东有家锦云绸缎庄名声极响,我想去看看……”
方璇笑着应好,吩咐车夫改道,又道:“舅母正想给你做衣裳。”
简思勤忽然道:“这个绸缎庄怎么听着如此耳熟……啊,我想起来了,他家几个月前是不是出过事?妹妹可听说过这半年长安城出了个杀人犯号新娘屠夫的?说当初他第一个害的便是那绸缎庄的大小姐……”
方璇一时骇然,“不错,母亲也想起来了,就是这一家!”
姜离顺势道:“确是听过……”
简思勤便唏嘘起来,“那歹人害了五位姑娘,第一个便是汪家小姐,其他几位我甚至还有认得的,尤其那位抚州刺史钱家的小姐”
姜离本想自己探查,却没想到简思勤竟认识受害者,她立刻眸带期待问:“表哥可知道些什么?”
简思勤道:“抚州刺史钱咏之与父亲乃同榜进士,他一早就为了女儿的婚事回京了,还给父亲下过帖子,可没想到上月钱姑娘忽然失踪,前几日传来噩耗,说是被那屠夫害了,除了钱姑娘,光禄寺吴大人的女儿我也有过两面之缘,礼部司郑大人的女儿我虽未怎么见过,可与她定亲的陇右节度使府上的二公子卢羡却与我是好友,我此前在许州,断断续续听闻这凶案,还特意命留在长安的管家打听了几次……”
方璇道:“这钱大人和卢大人都是外任官,与你舅舅早有交情。”
见姜离满眼好奇,简思勤继续道:“说第一位死者汪姑娘是在给哥哥送绣样的路上失踪的,她哥哥在铺子上,距他们的宅邸也就两条街的距离,而汪姑娘一手绣技比她们铺子上的绣娘还厉害,那时有人在铺子上定做了一套凤冠霞帔,指名让汪姑娘设计绣样,出事的那天傍晚,汪姑娘正好绣出一副鸾凤和鸣想去找哥哥商定,可一去再未回来。”
姜离此前并未细问过前几位受害者遇袭经过,此刻便听得尤其认真。
简思勤见状又道:“说来也巧,第二位死者是凝香阁的大小姐,那铺子是专门卖首饰胭脂的,出事的那天,她清晨从家里出发,去给附近一位交好的姑娘送新调的胭脂,也是一去不归。”
姜离皱眉道:“一个在傍晚,一个在清晨?”
简思勤点头,“都是在人流稀少之时,那汪家的铺子虽在繁华处,可汪姑娘想抄近路,走的是一条暗巷,那康姑娘则是时辰太早,坊间还没什么人,后来衙门只在沿途找到了她遗失的胭脂盒……”
姜离忙问:“后面三位姑娘呢?”
简思勤叹道:“郑姑娘是在城外出的事,她去相国寺上香,与婢女走散,后来寺里的僧人曾说看到她往后山而去了,但谁也不知她去后山做什么,也没有找到任何与她有关的遗失之物……”
姜离心头一紧,这与付云慈前日遭遇颇为相似,难道郑冉也是被人引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