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夙
他侥幸活着,也只有他活着。他迅速赶过?去,环视四周,做出了和裴璋一样?的判断——有密道。
他追至密道,终于找到陈贼众人,双方皆已筋疲力尽,陈复力竭但人数众多,还?有他们?自己?知晓的精密机关,陆奉双拳难敌四手,再次被他们?逃脱。
等追出密道的时候,天边已是红霞遍布。又一次,让陈贼在他手中溜走。陆奉生来便是天之骄子?,除了当年?断腿,他做任何事都是手到擒来,从未这?般挫败。
当年?,陈王让无数忠心耿耿的将军丧命幽州,如今,陈王的崽子?在这?道无名的峡谷中,折了他陆奉的兄弟们?。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陆奉没有折返回去,去临近的镇上买了匹快马,一路追寻陈贼的踪迹,竟跟到了京城。
……
“原来如此。”
江婉柔感慨道,陆奉这?惊心动魄的一路,简直比戏文都精彩,她追问道:“然后呢,那?水匪在京城,抓到了吗?”
陆奉并没有告诉她陈王的事,江婉柔只当陆奉口中的“贼人”是水匪,心想?这?帮水匪真够猖獗,京城乃天子?脚下,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陆奉脸色微冷,手上继续给她喂药,沉声道:“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你养好身?体,照看好三个孩子?足矣。”
陆奉不爱说外头的事,江婉柔也懒得?操心,毕竟水匪再猖獗,也不可能打到高墙深宅的国公府。她放下一半的心,问他:“那?……你还?会?走吗?”
他从前出门也就十?天半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这?一走四个月,她心里还?怪惦记。
陆奉没有轻易做出保证,回道:“但凭圣上吩咐。”
药里加有少量的麻沸散,江婉柔感觉下面没那?么疼了,这?时才有精神仔细端详陆奉。模样?没大变,轮廓如刀削般分明,
冷眉剑目,薄唇紧抿。只是眼底多了片乌青,下颌面长?出了短短的胡须。衣裳乍一看整洁,细看之下,袖口和袍边已经磨损抽丝。
她伸出手,为他扶正头顶的发冠,柔声道:“夫君快去歇歇吧,我叫人伺候你沐浴更衣。”
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估计回府还?没有阖眼。
“不必,”陆奉摇摇头,“我去面圣。”
他到京城先去京兆尹,下命关闭东、西两面城门,只留南、北二?门,下令严格排查来往行人。之后即刻赶往府内,刚好赶上她生产。
思及此,他紧握她的手,似乎心有余悸,“夫人,如今你我二?子?一女,孩子?够了,我们?……以后不要了。”
在产房外,他看着一盆盆血水端出来,听着她痛彻心扉的惨叫,心中抽痛不已,恨不得?代她承受这?份痛。
妇人产子?,如同迈鬼门关,他原先只当危言耸听,这?世上哪个女人不生孩子??不能绵延子?嗣,要女人有何用?!
不止陆奉,这?世上的男人都这?么想?。传宗接代乃天经地义?,如果哪家媳妇儿不走运,没挺过?去,媒人得?赶紧为其再寻一家好姑娘,美名其曰:照顾孩子?。
这?世道,子?嗣总比女人重要。
陆奉站在产房外,听着江婉柔的阵阵惨叫声,蓦然想?起第一次生产时,她凄厉地叫喊。
他在冷风中下令,“保大。”
“如果夫人有恙,在座的诸位、诸位的家人亲族,尽去殉她罢。”
陆奉面容凌冽,威势逼人,把产婆嘴里那?句“大小都能保”硬生生吓得?缩了回去。江婉柔醒来,除了翠珠喜极而泣,其他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
江婉柔暂不知内情,听了陆奉的话,她笑?道:“子?嗣全凭天意,哪由得?了你我做主?淮翊之后五年?,丝毫没有音信,谁知这?一来啊,就是俩。”
陆奉原想?说有办法,话到嘴边迟疑了片刻,道:“这?不难,民间有羊肠衣,宫中亦有许多避孕的法子?,待我面圣时,向圣上讨要。”
“可别。”
江婉柔忙捂住陆奉的嘴,嗔道:“夫君不嫌臊,妾可受不了。怎么这?等私密话都往外说,圣上是真龙天子?,又与我们?非亲非故——”
她忽然顿住,幽幽看向陆奉。
第44章 真情假意
陆奉看?着?她的神?色,温和道:“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妻子什么都好,只是心?思重?,爱胡思乱想。他蓦然想起那?封阴阳怪气的家书,忍不住抬掌掐她的脸。
江婉柔孕时山珍海味地补,面色红润,脸如银盘,加上她雪白细腻的肌肤,手感细滑软糯,陆奉没忍住,连捏好几下。
“不要捏,这样不雅,呜呜——”
江婉柔呜咽着?,口齿模糊不清。她一定还?在梦里,陆奉出?去一趟,怎么变得这么幼稚!
陆奉难得哈哈大笑,冲淡了他身上的阴沉之气。笑够了,他戏谑道:“我不纳妾。”
“嗯?”
江婉柔微微怔神?,不明白陆奉怎么忽然扯到纳妾的问题上,陆奉略微不舍地放下掌中美好的触感,对江婉柔解释,“娶妻纳妾,本为传宗接代,如今我们子嗣丰盈,用?不着?旁人。”
“你我二人足矣。”
她爱胡思乱想,他干脆给她吃个定心?丸。三个孩子的娘了,每日相夫教子即可?,别总疑神?疑鬼,又想不到点子上,乱吃飞醋。
陆奉的声音低沉醇厚,和他这个人一样,让人不自觉信任臣服,江婉柔心?里承认,这一瞬间,她的确心?中动?容。
只是经过他一打岔,她原本准备试探的话反而不好说出?口了。
有言道:至亲至疏夫妻。她与陆奉多?年夫妻,如今两人还?共同孕育三个孩子,可?周妙音那?个“要灭口”的秘密实在太大,让她不敢轻易开口。
虽然他在她面前没有那?么冷,近来夫妻情谊渐深。他这回出?远门,她心?中的惦念是真,日夜祈求他平安是真,见?到他的欢喜是真,但心?中对他的那?丝害怕,也是真。
夫妻、夫妻,夫为妻纲,他永远是压在她头顶的那?个人。就像翠珠和金桃,她对她们再好,再情同姐妹,真遇到事,她们不敢在她跟前放肆。
理智与情感在心?中拉扯,江婉柔略显僵硬得娇笑着?,因为刚生产过,她身心?俱疲,脑中乱糟糟的,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应他。
陆奉安抚地拍了下她的手背,然后将她的手放进大红色的鸳鸯锦被里。
“有什么话就直说,不想笑便不必笑。”
陆奉站起身,淡道:“你先休息,我进宫面圣。”
他走得干脆利落,江婉柔蓦然心?中一紧,脱口而出?,“陆奉——”
陆奉停下脚步,江婉柔其实也不知说什么,一瞬的沉默后,她道:“叫金桃给你拿身干净衣裳,你走的这段日子,我……”
她本想说她担忧他,亲手为他做了几件外袍,算为刚才找补。可?话到嘴边儿,她咬着?唇瓣,低声道:“我……叫人给你做了件衣裳,如今这天,正正好。”
陆奉“嗯”了一声,缓步离去。只有背影,江婉柔看?不见?他的表情,她慢慢躺回引枕上,狠狠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见?主君走远,翠珠蹑手蹑脚地进来,夫人生产经历了一天一夜,她在外头担心?死了,本想和夫人好好说会儿话,见?江婉柔满脸疲惫,又不敢说了。
她轻轻给江婉柔掖了下被子,江婉柔骤然睁眼,一见?是翠珠,心?里说不清松了口气还?是失望,问她:“怎么不出?声?”
“夫人,奴婢是不是吵醒您了?”
翠珠顶着?两个红肿的核桃眼,低声道:“奴婢只想过来瞧您一眼,您接着?睡,奴婢这就走。”
江婉柔看?着?不知所措的翠珠,心?中微怔,过了一会儿,她低声哂笑,朝翠珠伸出?手臂。
“扶我起来,我方才睡了好长一觉,怎么睡得着??”
翠珠忙倾身上前,看?着?江婉柔的脸色,声音顿时欢快了许多?,”夫人您饿了吗,奴婢给您准备了点心?和羹汤,这就端上来。”
“我不渴,也不饿。”
翠珠停顿一下,马上又叽叽喳喳道:“那?您想看?看?两位小?主子吗?几位接生婆,个个都说生得漂亮,奴婢给您抱过来。”
“两位小?主子总哇哇大哭,肯定是没看?见?亲娘。”
江婉柔笑了,柔声道:“你懂怎么抱孩子么,别把两个小?家伙摔了。”
怀胎十月,好不容易生下来,说不期盼是假的。但方才陆奉说了,孩子在睡觉,这么小?的孩子,抱来抱去再受惊,亦或受了凉风,她要后悔死。
左右在自家府中,陆奉也回来了,她心中大安。只要两个孩子被照顾得好好的,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翠珠眼里有活儿,嘴上不消停,脚下也没闲着?。她眼睛环视四?周,把南边儿半掩的窗子阖上,一边笃定道:“夫人,奴婢就是自己摔了都不会让小?主子受伤,您放心?吧!”
江婉柔忽然问她:“翠珠,你跟我几年?”
翠珠愣了一下,掰着?指头算,“一二三四?,夫人,我在您身边快有五个年头了!”
“真快啊。”
江婉柔轻叹,道:“五年,你熟知我的脾性,知晓我所有的喜好,甚至一盏茶,你煮的,总比别人煮的更顺我心。”
翠珠一时被主子夸得不好意思,正想谦虚两句,听江婉柔道:“你以后不要再自称‘奴婢’了。”
她待旁人宽严并济,对翠珠和金桃两个心?腹,却?从舍不得责罚。相伴五载,两人甚至比陆奉给她的陪伴更多?,她对她们也有真心。
谁知翠珠一听,吓得差点蹦起来,连忙摆手,“奴婢不敢,奴婢万万不敢,夫人折煞奴婢了!”
“你别怕。”
江婉柔放轻了声音,“一个称呼而已,这些年,我待你和金桃如何,你心?中明白。”
翠珠固执道:“哎呀,这不是一回事!总之,夫人是主子,奴婢是丫鬟,这是顶天的规矩,规矩不能破!”
“夫人以后不
要说这种话了,奴婢害怕!”
江婉柔没有再强求。翠珠被她吓到了,利落地倒了一杯茶,慌忙退下。江婉柔握着?温度恰好的杯盏,心?中沉思。
连最不稳重?的翠珠都不敢在她跟前逾矩,她平日宽和,对翠珠不曾说过一句重?话。
如今陆奉跟她说,可?以在他跟前畅所欲言,想笑便笑,不想笑也不必勉强。瞧瞧,这话听着?真好听啊,像一块蜜糖,不断引诱她去品尝。
可?她知道,她不能。说白了,她与翠珠没什么区别,都是依附于人活着?罢了。
她费尽心?思走到现在,如今什么都有了,难道要她去赌陆奉虚无缥缈的真心?吗?她赌得起么?
她惦念他,担忧他,敬重?他,依靠他,甚至对他生出?了一丝超出?寻常夫妻的爱意。他们这场姻缘,始于一场算计。婚后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她曲意逢迎,对陆奉千依百顺,织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让他离不开自己。
可?这张网在网住陆奉的同时,又何尝没有束缚她呢?
这些年,真情假意,真真假假,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分不清了!只是江婉柔心?里一直紧着?一根弦,她不能把自己完全交给他。
不止陆奉,她不会把自己的心?全然系到任何一个人身上。幼年经历困苦,她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世上真正能信任的,只有自己。
父亲不行,姨娘不行,她只有她自己。
江婉柔长长叹了口气,再次阖眼,思虑怎么安置那?位棘手的周姑娘。
***
陆奉换了身衣裳,临出?门时,问常安:“我不在这些天,有人让夫人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