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刀上漂
男人淡淡道:“你已经说了这么多,告不告诉,又有何妨?”
……说的也对。
婉瑛醉后头脑不清,就这么被说服了,乖乖交代自己的秘密。
“我……我不是爹的女儿,我娘是船妓,我是船妓生的下流种子。”
说至此处,她忽地悲从中来,仰起一张哭得湿漉漉的小脸,鼻头通红,一双眼眸似水洗过的澄净,可怜巴巴地问。
“夫君,你会休了我吗?”
醉眼朦脓之间,她竟将眼前人错认成萧绍荣。
男人没有回答,寂然半晌,发出一声极低的嗤笑。
“还真是醉态百出。”
婉瑛倚抱着树干,痛哭流涕:“还有婆母…八巴散令绮气午散六…她本就看不上我,若知道我出身这般卑贱……”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了尤夫人柳眉倒竖,指着鼻子骂她,我早知道你这女人来路不正经。她哭着去拉萧绍荣的衣角,他却一脸嫌恶地甩开她,说真是后悔当初娶了你。
婉瑛百般委屈,千般伤心。
“我也不想这样的,我也不想撒谎,是爹逼着我,拿姨娘逼我,他说靖国公府这样的望族世家,要嫡女才堪相配。可嫁过来之后,他们依旧瞧我不起……我,我也不想嫁的……”
她真的不想嫁的,出嫁前,她一身大红喜服,跪在慕家祠堂里,说爹,我不嫁可不可以?我可以不当这个嫡女,一辈子待在江陵,为奴为婢,侍奉您和母亲。
慕老爷喝骂她,莫犯傻,能攀上靖国公府这样的高枝儿,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她还想再求,慕老爷就眯着双眼提醒她,凡事开口之前,记得想一想你姨娘。
婉瑛便闭了嘴,哭着上了大红花轿,从江陵一路哭到玉京,哭到如今。
一阵冷风卷来,梅香扑鼻,婉瑛身子凉透,仿佛骨头缝里都钻着寒风,她瑟缩了一下,抱紧双膝,牙齿打着颤。
“冷……”
“穿得这样单薄,又坐在雪地里,当然冷。”
男人说话冰冷无情,却解了身上大氅,单膝跪地,盖在她缩成一团的身体上。
“还冷吗?”
貂毛领子油光水滑,西洋面料做的里子,极其熨帖,大氅盖下来的一瞬间,还带着男人的体温。婉瑛似被一床棉被从头至脚地裹上,又像是冬眠的小动物,终于从冰天雪地回到温暖的洞穴,浑身暖洋洋的,让人犯困。
她贴着大氅上男人还未来得及撤回的手背,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
“不冷了,真暖和……”
“……”
男人喉结滚动,低声咕哝:“这可是你自己贴上来的。”
婉瑛困意浓重,眼皮越来越沉,正要就此睡过去时,忽觉双脚腾空,整个人被抱了起来,还听见一句带着疑惑的自言自语。
“怎么每回见你,都在迷路?”
婉瑛身体骤然失重,很没有安全感,双手不住在半空乱抓,忽然,碰到一个温热的东西,触感起伏嶙峋。
摸了半天,才知道那是一张人脸。
她醉糊涂了,还当是自己儿时贪玩,在野外玩到天黑,姨娘找寻过来,将睡着的她背回去,嘴中颠三倒四地问道:“阿娘,你的脸怎么这么粗糙了?”
“别乱摸。”
脸上的手被拉下去。
婉瑛不听劝,手又到处乱摸,忽摸到一个触感奇怪的东西。
“阿娘,你这里怎么长了个硬硬的疙瘩,是什么?”
“喉结。”
“喉结?那是男人才有的东西……”
“……倒也不算醉得太糊涂。”男人将她掂了掂。
“抱稳了,当心摔下去。”
“哦。”
婉瑛七手八脚地抱住他的脖子,困意席卷而来,意识陷入黑暗前,只记得闻到一阵清冷梅香。
*
“瑛娘,瑛娘,快醒醒。”
婉瑛自睡梦中被人推醒,好不容易睁开沉重的眼皮,就看见满脸写着担心的萧绍荣,以及他端来的一碗散发着怪味的药汤。
“你昨夜受了凉,有些发烧,快将药喝了,驱驱寒气。”
在他的催促下,婉瑛苦着脸将药喝了。
萧绍荣将一粒蜜饯塞入她口中,又擦了擦她唇边沾着的药渍,这才问道:“昨夜怎么喝得这般醉?”
婉瑛心中忐忑,心想婉琉还不至于这么快告密,看萧绍荣对她的态度一如从前,深情款款,应当还不知道她的底细来历。
“我……我是怎么回来的?”
“不是春晓搀你回来的么?昨夜席散都三更了,我还去花厅找了你半晌,她们说你早走了。”
“是,是春晓搀我回来的,我记不清了。”
婉瑛满头冷汗,心虚地朝他笑了笑。
萧绍荣没当回事,将她额头上的汗擦了,似笑非笑道:“瑛娘,下回别喝这么醉了罢,酒喝多了伤身,若实在想喝,我陪你喝。”
“是,都听夫君的。”
萧绍荣满意地笑了,正想搂着她温存几句,门外传来贴身小厮的传话:“二爷,宫里头传来口谕,老爷叫您一同去仪门接旨。”
萧绍荣只得惋惜地在婉瑛额头上吻了吻:“我去去就回。”
他一走,婉瑛就将春晓叫过来了。
“我昨夜是怎么回来的?”
“我也不知道,”春晓老实道,“昨儿个我一错眼的工夫,小姐你人就不见了,我到处找,后来一回临风轩,您就在榻上卧着呢。”
说到此处,春晓忽然像做贼似的,东张西望一番。
婉瑛奇怪地问:“怎么了?”
春晓没说话,走去一张螺钿顶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件东西,捧到婉瑛眼前。
“不过昨儿我回来的时候,您身上盖着这件东西。姑爷跟我前后脚回来的,好险我赶快收起来了,不然又要闹一场。”
婉瑛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件大氅一看就是爷们儿穿的,若要让萧绍荣撞见她身上盖着别的男人的衣裳,那场景可怖到比萧绍荣知道她的身世也不遑多让。
她感激地拉着春晓的双手:“做得好,春晓,还好有你。”
“这倒没什么,只是小姐,昨夜究竟是谁送你回来的?”
婉瑛说不上来,昨晚的事她依稀还有点印象,只记得她对着一个陌生男人说了很多醉话,但至于说了什么,男人长什么模样,一概记不全了。
正想说自己记不清了,就听见外间传来脚步声,她赶紧嘱咐春晓:“快去收起来!”
春晓前脚刚走,萧绍荣后脚就进了门。
婉瑛勉强笑着起身来迎,一边问他:“圣旨说了什么?”
萧绍荣坐在桌边,先倒了杯茶咕咚喝下,这才神色复杂地道:“倒真是件怪事,圣上下旨赐了桩婚事。”
“给谁赐婚?”婉瑛随口一问。
萧绍荣的视线朝她投来,眼神古怪:“给你妹妹。”
“……!”
婉瑛一口茶险些喷出来,诧异地问:“婉琉?没弄错罢?圣上给她和谁赐婚?”
“大哥。”
“……”
婉瑛执杯的手僵硬了。
“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咄咄怪事?”萧绍荣皱眉道,“圣上连你妹妹的面都没见过,况且,他怎么会将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配到一起?”
站在萧绍荣的立场看,这真是一件无法想通的事。皇帝不是个会对他人婚姻指手画脚的人,他的心思都在朝堂和政局上,这么多年,就没见他给谁下旨赐过婚,就连当年清河长公主与他的婚约,也只是口头上说一说而已。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要赐婚,给萧云汐等三个靖国公府的姑娘赐也差不多,怎么会想到在靖国公府寄居的婉瑛妹妹。圣上和婉琉素不相识,和婉瑛连话也没说过几句,他怎么会想将婉琉嫁给他大哥?
“本来已经跟顾家那边说好了,现在圣上又掺上一脚。唉,还不知如何跟人家说……”
萧绍荣一个头两个大,忽然注意到对面的婉瑛一直没吭声,脸色越来越苍白,好在他只以为是婉瑛病中气色不好,没作他想,便揽着她上床歇息。
婉瑛自然睡不着,被他抱在怀里,佯装闭目休息,等头顶的呼吸逐渐平缓绵长,她搬开压在腰上的胳膊,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外间,叫来春晓,神态严肃地吩咐她。
“去将那件大氅烧了,别叫任何人看到。”
第13章 侍疾
正月一过,婉琉便匆匆忙忙又风风光光地出嫁了。
萧绍鸿本不想娶她,但一听说是圣旨赐婚,就欢天喜地地接受了。尤夫人虽然不赞成这门婚事,但碍于是天子下旨,少不得也要做些脸面功夫,背地里却骂婉瑛不怀好心,两姐妹一路货色,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只惦记着靖国公府。
她认为哪怕是个庶子,慕家的女儿也配不上。
殊不知,远在江陵的慕夫人还看不上萧绍鸿这个手中无实权、亲娘又早死的庶子呢,只不过木已成舟,也不知婉琉去信说了什么,慕夫人最终还是答应了这门婚事,又千里迢迢地从江陵送来好几车嫁妆,同时还有给婉瑛的一封信,字里行间都在谴责她这个当姐姐的不尽心,没有照看好婉琉,辜负了对她的信任云云。
萧绍荣这边也不好做人,只得专门做东,在酒楼治了一席向顾明远赔罪。本来都约好开春上门相看了,谁知道来上这么一出。
顾明远倒是个明白人,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只笑着说缘分未到,恭喜慕二姑娘佳偶天成。
总之一桩婚事是喜的喜,忧的忧,气的气,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但终究是种瓜得瓜,尘埃落定。
且说流光容易把人抛,展眼又是一年春至,这是婉瑛嫁来玉京的第二年。
京中遍植杨柳桃杏,每年春日花开如云,满城风絮。
贵妃素有咳疾,一到这时节便不出门,那日只是久坐无聊,陪着公主去园子里走了走,便被纷飞的柳絮勾出哮喘,又着了风,添出许多厉害症候来。
皇帝听闻此事,因政务实在繁忙,抽不开身,便打发了贴身太监吕坚过来探病。临走前,吕公公又宣了圣上的一道口谕,说贵妃病中思亲,不如让家人们进宫侍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