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刀上漂
她久经风月,看惯了?男人虚伪狡诈的嘴脸,今日对你情?深意重,山盟海誓,明日便能翻脸无情?,可?她要的,却是九五至尊的一个承诺,有了?这个承诺,女儿的下半辈子,她都不用去担心了?。
待他们快要走出院门时?,莲夫人突然拔脚追了?出来,声音凄厉,含着哭腔。
“小九……”
婉瑛回头,只见?她娘痴痴倚着门框,满脸是泪,依依不舍地看着她。
婉瑛心中一酸,推开姬珩揽着她的手,转身折返回去,一头扑进莲夫人怀里,哭道:“阿娘,我……我……”
她不自觉地望向皇帝,目光饱含期盼,可?他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婉瑛只能转回头,强忍着泪意:“阿娘,我下回再?来看你,下回……下回就是元宵,正月十五,很快的……”
莲夫人握紧她的手,眼泪不停流:“好孩子,你去罢……”
姬珩站在不远处,看着这母女分离的场面,皱了?皱眉,但没有说话。
第46章 馄饨
出了宁远伯府,二人坐上马车,婉瑛一直偷偷瞥他。马车空间就?这么大,姬珩实在?不能视而不见?,便刻意迎上她的目光。
“想问什?么?”
婉瑛偷看被抓个正着,有些窘迫,但?又抵不过内心的好奇。
“陛下,我娘跟您说了什?么?”
“想知道??”
婉瑛点点头。
姬珩:“不告诉你。”
“……”
不告诉便不告诉罢。
婉瑛没有追问,掀起车帘,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发现不是回宫的方向,扭头问:“这是要去哪儿?”
“朕饿了,用了晚膳再回。”
说是饿了,去的却?是一家酒馆,姬珩熟练地去柜台找店小二打?了二两梨花酿,又切了一碟酱牛肉下酒,显然不是头一次来。
“不是说饿了么?”
光吃牛肉下酒,也不怎么能填饱肚子罢。
姬珩提起酒壶,斟了一碗,推去她面前,一边解释:“还要等。”
等?等什?么?
婉瑛茫然不解,但?也不想深思。
这家店的酒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酒香扑鼻,倒在?碗里,清亮得能映出人影儿。她不是喝酒上瘾的人,却?也不免勾出几?只馋虫,只是皇帝还未动,她不敢先喝。
姬珩看出她的犹豫,说:“喝罢,不必等我。”
“公子不喝么?”
为掩人耳目,她对他的称呼又换回了公子。
姬珩摇头:“我不爱饮酒。”
婉瑛便端起酒碗,浅浅尝了一口。
酒味辛辣,却?有回甘,勾得人一尝再尝。
酒壮人胆,她尝了几?口,胆子也大起来。下午那个骤然升起的念头在?脑海里愈发清晰,盘旋不去,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陛下。”
“嗯?”
“我娘可?以从慕府搬出来住么?”
姬珩一怔,面容变得严肃:“不可?以。”
他拒绝得毫不留情面,婉瑛有些始料未及:“为……为什?么?”
她想说阿娘不需要住多大的院子,自己这些年也攒了些体己,她可?以花钱替她买一座小小的院落。
可?是他却?说:“搬出去了,小九越发不想回宫了罢?”
“……”
“小九喜欢阿娘,不喜欢朕,到时候成天?赖着朕撒娇,要出宫去看阿娘,不答应就?哭。朕舍不得让你哭,就?只好答应了。之?后又是说要留着吃午膳,吃完午膳,又要留着吃晚膳,然后要留宿一夜,接着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两年……慢慢地,也就?再也不回来了罢?”
他露出苦涩笑容,似是有些烦恼:“朕不喜欢等待小九回家的感觉,可?是怎么办呢?又不能将你关起来……”
婉瑛的双眸一点点地瞪大,现出惊恐,手也不自觉地发起抖。
“不要。”
“嗯?”
“不要把?我关起来。”
姬珩一愣,点了点头:“嗯,不关。”
过了会儿,他又低声说:“小九会害怕,朕不想做让你害怕的事。”
婉瑛闷闷的没出声,心底有些生气,又有些难言的失落。
为什?么会对他产生期待呢?看来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只因为他最?近漏出的一点点善意,就?忘记了他的本?性。
婉瑛生气地喝起闷酒,转眼之?间,酒碗中只剩了浅浅一层底子,而她面色酡红,眼神迷离,显然已是半醉。
姬珩故意带她来这儿,就?是想将人灌醉,却?假模假样劝道?:“少喝点儿,这酒性烈,当心醉了。”
婉瑛半趴在?桌上,哼哼唧唧,不知在?说什?么。
“难不成是已经醉了?”他伸出两根手指,“这是几??”
趴着的人却?一把?将他的手拽过来,贴着脸颊蹭,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好凉……”
是把?他当降温的冰块儿使了。
姬珩哭笑不得,这也醉得太快了。他凑近婉瑛的耳朵,低声喊:“小九?”
“……嗯?”
“小的时候,过得很艰难么?”
婉瑛听了,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慢吞吞地从桌子上直起身,一手托腮,指着自己的脸道?:“陛下觉得,我好看吗?”
姬珩呼吸一滞。
虽然知道?她醉后格外直白,与平日截然不同,但?眼下还是吃了一惊。
他点点头,可?能是觉得光点头还不够,低声补了一句:“在?朕眼里,小九好看至极。”
“可?我生得还没有我娘年轻时一半好看。”婉瑛喃喃地说。
姬珩不由得想起傍晚时见?到的莲夫人,他承认眉眼还是好看的,与婉瑛有几?分相像,只是容貌已经衰老,皱纹丛生,不知年轻时是个什?么风致。
见?他不信,婉瑛有些不高兴,蹙着眉强调:“是真的。”
她娘年轻的时候,是汉水之上十里八乡都闻名的船妓,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客人不知凡几?,她无名无姓,只足踝上三寸有一朵九瓣莲刺青,久而久之?,旁人便唤她“莲姬”。
婉瑛的爹慕老爷年轻时也是个浪荡公子,那年他初到江陵上任,还只是个县丞,被几?个狐朋狗友带着来狎妓,与莲姬一夜风流,自此有了婉瑛。
妓.女怀胎是风月场里的大忌,一旦有了身子,就?长达一年不能接客,日子久了流失客源,二来女人怀孕总会身材臃肿,容貌凋残,像莲姬这样的美人可?遇不可?求,若败在?生产上,委实可?惜。
花船的老鸨冯外婆想尽一切办法,灌红花汤,踢打?肚子,奈何这肚子里的孩子实在?坚强,胎愣是没打?落下来,十个月后,莲姬生下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婴,眼见?瓜熟蒂落,冯外婆也没法子了,只能放弃。好在莲姬生育后不仅无损其?美貌,反而多了些成熟.妇人的风韵,更吸引了一些有特殊口味的客人,不仅熟客蜂拥而至,连新客都慕名而来,冯外婆赚得盆满钵满,也就不介意多养一个孩子了。
婉瑛的孩提时代是在?几?条花船上度过的,耳边听的是丝竹管弦之?声,眼中见?的是妓.女们的打?情骂俏,嫖.客们在?色欲面前的猥琐嘴脸。莲姬依然是花船的头牌,引无数人追捧,在?她接客时,婉瑛就?被她打?发去岸上玩耍,有时她在?芦苇荡里睡着了,莲姬就?会上岸来寻,将她背回去。
日子本?该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可?随着一年年地过去,婉瑛越长越大,眉眼长开,逐渐有了莲姬的几?分影子,七八岁大的孩子,正是抽条的年纪,手长脚长,如湖里新生的脆藕,白生生的,嫩得能掐出水儿。偏偏别的地方又是小小的,脸巴掌大,胸也平平的,小荷才露尖尖角,五官依稀有了点少女的俏丽,却?又不脱孩子气。这样的小丫头是最?招男人疼的,尤其?是光顾花船的客人中也有喜欢挑年纪小的雏.儿的,随着越来越多的客人将目光落在?船上打?杂的婉瑛身上,冯外婆也开始打?起了算盘。她从没问过婉瑛的意思,反正龙生龙,凤生凤,船妓生的女儿,自然也是要当船妓的。
但?莲姬不愿意,她不愿意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于是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她拿包袱卷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积蓄,背着睡得正熟的女儿,踩着岸上的湿泥,逃出了这么多年赖以生存的花船。
她知道?冯外婆在?江陵有几?分本?事,自己又带着孩子,是逃不出她的手掌心的。那时慕老爷去外县升任了知县,所以莲姬牵着孩子去了县衙大门敲鸣冤鼓,青天?白日,当着众目睽睽,将慕老爷在?外有私生女这事嚷得人尽皆知。
认亲过程比较曲折,但?最?终,慕老爷还是为了自己的官声,被迫认下了这个女儿。
莲姬成了莲姨娘,但?她没有得到妾室应有的待遇,她的女儿也只是空有一个大小姐的名号,其?实连族谱都没上,在?这知县府中比下人还不如。
慕老爷十分惧内,正室虞夫人又是个善妒不能容人的主儿,只拨了个破烂院子给她们娘儿俩,连饭也不给吃,就?任她们自生自灭去了。为了维持生计,莲姨娘只得做些针线活儿卖出去,勉强能得几?个铜板,满足自己和女儿的温饱。
故事听完,姬珩皱起眉头:“还记得那些客人叫什?么吗?”
婉瑛不解:“为什?么要问这个?”
“朕要杀了他们。”
“……”
婉瑛此刻半醉不醉,脑子迟钝,有些无法理解他说的话,想了半天?,干脆不想了,忽然听到什?么,竖起耳朵问:“什?么声音?”
夜色已深,巡夜的更夫打?着梆子的声音渐远,马上就?要到宵禁时间了,外面寂静得很,连柜台后的店小二都在?靠着板壁打?盹儿,万籁俱寂中,忽听一阵“笃笃”地敲着竹片的声音传来,颇有节奏。
姬珩侧耳听着,微微一笑:“夜宵来了。”
他甩了一个眼神给坐在?另一桌的吕坚,片刻后,一个挑着扁担买馄饨的老人进?来,那香味实在?霸道?,连昏昏欲睡的春晓和小顺子都被馋醒了。姬珩给他们一人买了一碗,让他们坐着去吃,自己和婉瑛共用一碗。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一碗简简单单的馄饨,却?勾起婉瑛的伤感情绪,她拿起汤匙,搅了搅碗底,下头搁了猪油和虾皮,油花儿在?汤上零星飘散开来,香味勾得人饥肠辘辘。
婉瑛吸着鼻子,说:“从前,阿娘也总给我做馄饨吃。”
“那快尝尝,看有没有你阿娘做的味道?。”
姬珩舀起一个,递到她唇边。
婉瑛张口吃了,好吃是好吃的,只是并没有小时候的味道?。
酒意涌上来,她又酥软无力地倒在?了桌子上,姬珩只抱着她喂了几?个,便放下碗,冲吕坚等人说:“走罢,该回去了。”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婉瑛已经醉得睡过去了,怎么叫也叫不醒。
吕坚正要叫人去抬辇轿,却?见?皇帝已将人背下了车。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