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刀上漂
“……公主是女人。”
“嗯。”
萧绍荣微微抬起脸,在她的耳畔轻轻说:“女人也不行。”
*
第二日,宫里打发了太医来给婉瑛诊脉,又送来了许多名贵药材。
婉瑛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身上连划破道口子都没有,只是受了惊吓,皇帝弄上这么大阵仗,倒令她不好意思了。
萧绍荣虽疑惑,但也只当他是为了幼妹捅的篓子善后,并未多想。
而这之后,清河长公主再没有叫婉瑛入宫游玩过,婉瑛的精神又转移到给婉琉寻找夫婿这件事上来。
找夫婿这样的事,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婉琉的年纪并不算小了,眼看就要满十八,只比她小几个月。这样的年纪在大楚,已经算是晚婚了,挑不到什么好人家。
门第低的,婉琉看不上,门第高的,别人心目中又早有合适的媳妇人选,若有门第高,还不嫌婉琉年纪大、出身低的,不用想,那一定是对方想纳妾或娶续弦,那更不在考虑范围内了。
尤夫人不让媒婆登靖国公府的门,说家里除了萧云澜,还有三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媒婆频繁登门,落在外人眼里不好看,显得她家的姑娘多恨嫁一样。
在玉京,公府侯门的小姐若要谈婚议嫁,一是从小订有婚约,二是熟人作保介绍。
婉瑛初来玉京不久,人缘又不好,自然没有门路。没办法,她只能趁着京中世家举办各种春日宴、赏花宴、雅集诗社时,带着婉琉过去走动,席上同人多亲近,厚着脸皮打听哪家有没有适龄的公子正待婚配。
初时人家还碍于面子,多少与她交谈几句,说某某府上的公子正在相看人家。但次数多了,众人只嫌她烦,一看她远远地走过来,便都笑着一哄而散。
闲言碎语流进尤夫人耳朵里,她愈发憎恶婉瑛小家子做派,丢了靖国公府的脸面,干脆不让她出门了。
似婉瑛这般费心费力,婉琉却还不领情,替她看好的人家,她不是嫌人家丑,就是嫌门第太低,配不上她,有时婉瑛还没说出是哪户人家的公子,她就摆手说看不上。
眼看嫡母又写了信来催问婉琉的婚事,婉瑛急得唇焦舌燥,春晓却对她说:“小姐,你倒不要急人所急,依我看,此事要冷上一冷才好。有些事是吃力不讨好,你尽心尽力,说不定人家还觉得你坏了她的好事。”
婉瑛不解:“你这是何意?”
春晓冷笑着道:“她正同鸿大爷打得火热呢,你这厢又替她寻夫觅婿,岂不是坏了她的好事?”
……鸿大爷?
鸿大爷指的是萧绍荣的庶兄,萧绍鸿。
可婉琉又是如何同他扯上关系的?他们一个在内院,一个在外宅,本应该连碰面的机会都没有才对。
婉瑛两手扯着手绢,紧张地问春晓:“你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又何须去听,只要长了眼睛的都知道。那鸿大爷时常借着送东西的名义混进内院,鬼头鬼脑地往那假山石子里一钻,又有人看见二小姐也往那里去,两人待上一顿饭的工夫,又一前一后地出来,跟做贼一样,不是去干那事儿的,又是去干什么的?”
“……”
婉瑛如遭雷击。
除了每日的晨昏定省,她几乎从没出过观澜院,以至于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事,她竟一无所知。
离开江陵前,嫡母曾与她耳提面命,又逼她用姨娘的一条命起誓,她必得为婉琉寻一门如意婚事。这个“如意”就包含了门第要高,萧绍鸿虽出身靖国公府,可他是庶子,生母又早亡,这在一生视嫡庶有别为金科玉律的嫡母眼中,只怕比寒门也不如。
晚上,婉瑛找到婉琉想要聊这件事。
婉琉先是抵死不认,后来不知怎么又承认了,只说婉瑛少管她的事。
婉瑛急得冒汗,道:“我怎能不管你的事?出门前,母亲……”
“母亲?你少拿娘来压我!那是我娘,不是你的娘!别以为爹让你入了族谱,别人又喊你一声大小姐,就以为可以在我面前摆姐姐的架子,骑到我头上来作威作福了!一个下九流船妓生的贱种,给我提鞋你也不配!”
“……”
婉瑛张了张口,哑口无言。
想来也是,她从来就管不住婉琉,不知为何嫡母要将这艰巨的任务交给她。
她又担心婉琉出门在外受欺负,将李嬷嬷派了来,这一老一少嘴巴都厉害得很,一口一个“贱种”地喊她,婉瑛就是有心管也无力,今日又听婉琉提起姨娘身世,夜里不免趁萧绍荣睡着后,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回。
若要完全不管,也不可能,若春晓说的是真,两人暗通款曲,作弄出丑事来,也是婉瑛吃亏。
她不能将婉琉关在观澜院里,便只好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任凭婉琉怎么骂她也赶她不走。
另一边,她又派春晓时刻注意萧绍鸿的动向,一旦发现他往园子里来,婉瑛就提前等在假山石那里守株待兔。
萧绍鸿做贼心虚,一见有人守在那儿,就飞也似的跑了,哪里还敢上前来。
就这么两头盯着,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了很多,但也是治标不治本。
一来婉瑛总有瞌睡打盹的时候,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二来靖国公府大的很,就算假山石那儿不能去,也总有别的幽会之地,两人只要约定个暗号,站在围墙下都能一解相思。
这话就像春晓说的,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防也防不住。
这两人日后果真酿下一桩祸事来,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第10章 掌家
日光弹指过,花影坐前移。
转眼就到三月三,上巳节,玉京中人视上巳节为头等大事,这一日要男女老少都要沐浴,修禊,祛晦,祈福。古时还有全家一起出游、或呼朋引伴去河边临水洗濯,曲水流觞的雅事。
宫中也要办上巳宴,这一年的宴会依旧是贵妃操办主持。
席间,不知是哪位娘娘多喝了几杯,忽忆起在家中做姑娘时,曾和姊妹们于上巳节出门踏青游玩之事。
据说当时皇帝沉默良久,最后忽然下达一道口谕,说各宫嫔妃入宫多年,与父母兄妹皆不得见,不能略尽孝道,全骨肉私情,实在有违天理人伦,便开恩下谕,日后逢端午、中秋、元宵佳节,各宫妃子皆可回家省亲,与家人团聚。
莫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就连寻常人家的女子,自出嫁后也难得回家一趟,这真是亘古未有之奇事。
在座各宫娘子自然感恩戴德,喜极而泣,口中叩谢皇恩。
消息传出宫外,各后妃的家人眷属们也俱是欢喜不止,直呼当今天子圣明仁慈。
如今各府都在积极营建省亲别院,谁也不肯输别人一头。你造的楼台比我高一尺,我就要比你高一丈。一时间,京中木料价格节节攀升,木材贩子们乐开了花,逢人便笑。
靖国公府出了个贵妃,自然也不肯落于人。
话说这靖国公府坐落于长安街,占地也有百八十亩,这一带青瓦成片,华宅云集,都是权贵所居,自然腾不出地面来造省亲别院。
萧老爷便请了风水师专门出城踏看地方,终于看好一处风水宝地,将其买下置业。
这一年,靖国公府上上下下就在围绕着省亲的事儿在忙,就连府里的大闲人萧绍荣也没法儿躲懒,被亲爹抓去又是丈量地方,又是勘画图样,又是看要移栽什么珍贵树种,直忙得人都瘦了几斤,一个风流俊俏的公子哥儿,活生生成了两脚踩黄泥的乡下农夫,回来就抱着婉瑛哭,说实在干不下去了。
婉瑛也只能拍拍他的肩,她也安慰不了他,她比他更忙呢。
爷们儿在外头造房子,管钱的事就落在了女人的头上。
占地百亩的大园子,又是修亭台楼阁,又是栽奇花异草,银子淌了海似地花出去,动辄就是成千上万两的花销,不可能没个成算。
靖国公府里头一直是尤夫人当家,如今婉瑛做了媳妇,她是公门嫡媳,按理这执掌中馈的事就要交给她,可尤夫人先前一直不肯放权,说她小门小户的,当不了这么大的家,先学着罢。
可到了造省亲别墅的时候,她又舍得放权了,将家中大小事一股脑儿丢给婉瑛去管,她老人家两眼一闭,关起门来万事不理了。
可怜婉瑛从未当家理过事,靖国公府又这么大,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人人手心朝上,就等着要钱,一日的事往少了说也是一二十件,忙起来真是千头万绪。
若是月钱稍放迟了几日,又或是哪个当口上急等着用钱,没及时给,那下人们就有话要说了,有的甚至跑去找尤夫人哭诉。
尤夫人当着人说她如今有儿媳,只等着享清福,背后却把婉瑛叫来松鹤堂,阴阳怪气地训上一顿。
婉瑛只能哭着说自己无才无德,求婆母出来主持大局。
尤夫人还百般不乐意。
小尤氏冷眼旁观,情知她姐姐不是真心想放权,而是故意刁难婉瑛,看她出丑,等事情无法收场时,再出来主持大局,以示她并非想霸着中馈之权不放,而是媳妇实在没才干,她不得已才接手。
当婆婆的欺负媳妇到这个份儿上,也是世所罕见。
看着婉瑛累得一天比一天憔悴,小尤氏也是心有不忍,不过趁着尤夫人不知道,能帮衬的就帮衬上一点。
这一日,又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婉瑛被叫去松鹤堂骂了一顿,临走前,还听见尤夫人在那儿跟小尤氏诉苦。
“所以老话说得好,‘宁娶高门婢,不娶小家女’,我不像你,真真儿是个没福气的人,原以为媳妇进门就可以做甩手掌柜,这可倒好,她不仅帮不上忙,反倒来添乱,把个府上弄得乌烟瘴气……”
言下之意,就是婉瑛连婢女也不如。
婉瑛听了又是愧又是气,不免找个无人地痛哭了一场。
*
当夜,萧绍荣又忙到二更时分才回来,洗漱完毕,悄没声儿地回到内室,只见床前为他留了盏灯,掀开青纱帐,一股销魂蚀骨的幽香萦绕鼻尖。
床上的人侧卧着,红绫被掖到下巴处,脸冲着床帐,什么也瞧不清,只余一把乌黑油亮的秀发,泼墨似的铺在鸳鸯枕上,窈窕身形被灯影映照在帷帐上,似起伏的山峦。
萧绍荣呼吸一滞,吹了灯急切地摸上床,贴着那散发着淡香的后颈,续命似的吸上一口,手悄悄地伸进被子,顺着衣襟往里钻,还没摸到实处,先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
“我累了,睡罢。”
“你没睡着?”
身侧的人不吱声,脸埋进被子里。
萧绍荣笑着说:“手心怎么这么凉,夫君来替你暖一暖。”
说着用手掌包裹住她的两只小手,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
正经了不过片刻工夫,他又开始不老实起来,在她耳边哼哼唧唧,说求你了,瑛娘。
他也实在是憋得狠了,这阵时日总在外忙,难得同婉瑛亲近。
若是往常,他这么求,婉瑛多半也就半推半就地从了,可今夜她却抗拒得很。萧绍荣想亲她,几次都被推开,心中有些不高兴,正想按着人用强,忽听到一声压抑的哽咽。
萧绍荣大惊失色,急忙将人翻过来。
婉瑛起初还不肯,死死地抓着被子。萧绍荣用了点力,才把人从被子下挖出来,借着窗外微弱的月色,看见她满脸的泪,一双眼肿成核桃儿。
萧绍荣顿时慌了手脚:“怎么了这是?怎么哭了?是不是身子不受用?”
他不问还好,一问,婉瑛顿时放声痛哭起来。
萧绍荣怎么也哄不住,道了几百句歉也不管用,最后扬起手掌,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要你犯浑!”
这下倒把婉瑛吓住了,连哭都忘了,拉住他的手,嗓音嘶哑地道:“别打……”
萧绍荣忙将她抱进怀里:“别哭了,瑛娘,你一哭,我心都痛了。”
“我不哭了,你别打自己。”
婉瑛努力挤出一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