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所幸两家?同在城西,路程不?远。大半夜的,谢家?灯火透亮,正门大敞。
谢明裳匆匆下马,和谢家?两位老门房打个招呼,老门房满脸唏嘘,催促她赶紧去看看少夫人。
“六娘回来?得正好,现在去还来?得及……”
她心里登时一沉。
来?不?及和迎出来?的耿老虎打招呼,把?缰绳扔给?顾沛,急匆匆赶去内院。
“大嫂!”
嫂嫂身边陪嫁来?的两位陪房妈妈守在门前,眼肿得像烂桃,噙泪深深道一个万福,掀开门帘。
这是她自从春日离开谢家?之?后,相隔四?五个月,首次见到?嫂嫂刘氏当面。
内室迎面浓烈的药味,激得人头脑昏涨。
躺卧在床上的年轻妇人,唇如淡金色纸,消瘦得几乎脱了相,精神却反常地?健旺。听到?脚步声,自己撑起身望向?门边。
谢明裳见嫂嫂第一面便知道不?好,分明回光返照的迹象。
她忍着几乎冲出喉头的哽咽,佯装无事般上前坐去床边:
“大半夜的喊我来?,嫂嫂想我了?”
刘氏露出一个细微的笑意,顺着她的话?道:“嗯,嫂嫂想你了。”
她温言细语地?提起,上个月谢明裳回家?那日,她当时躺在屋里养病,心里想不?开,没喊小姑进屋坐坐,后来?后悔了好些日子?。
“今夜我便想着,这次再不?能后悔了。”
大嫂温柔沉静,嫁入谢家?之?后,姑嫂相处得融洽。谢明裳初入京时哪会什么绣工?看得过去的绣活,都是大嫂教的。
沉静多思的女子?,心窍天生细密。自从谢家?三月里遇祸,刘氏自此夜里辗转难安,再难睡个整觉。
落胎于她来?说雪上加霜。
谢家?冒极大的风险把?她送出城外,夫君的好友骆子?浚,冒极大的风险收留她养胎。这一胎,却终究没能留住。
她悲痛欲绝,难以接受,哭求夫君谢琅替她隐瞒。原想等前线传来?大捷,大军凯旋,趁全家?欣喜若狂的时候,才敢开口,把?落胎的噩耗告知婆母……
但前线大捷消息久久不?至。谢家?家?主至今未返。落胎的迹象瞒不?住,终究还是叫全家?人知道了。
谢夫人强忍悲痛抚慰媳妇,但刘氏依旧陷入强烈的自责之?中,整日整夜地?暗泣。哭尚未成型便过世?的孩儿,哭对不?住期盼孙儿多年的婆母。哭自己无福。
孱弱已久的身子?一下便病倒了。
天气才入秋不?久,几场秋雨,天转寒凉,卧床不?起……
人竟已露出油灯尽枯的迹象。
她在弥留之?际惦记着谢家?小姑。
当初谢家?风雨动荡,谢家?父子?被弹劾闭坐家?中,亲友故旧吓得绕门避走,谢家?女眷不?知会被如何发落。
就连她自己的父亲刘翰林,都不?敢出面去谢家?接女儿回家?养胎。
是小姑明裳挺身而?出,带着嫂嫂出门,寻找机会送出京外。
后来?果然寻到?机会,托付给?骆子?浚,把?她接出京城安稳养胎。
刘氏惦记着这份情?谊。
她想报答这份危急关头显露的珍贵情?谊。
“我父亲身为翰林学士,可以御前面圣。我写了封信留给?父亲。我想,由父亲出面,求圣上旨意除去你的宫籍,放你、”刘氏喘了口气:“放你归家?。”
谢明裳心里默想,不?会放的。
她这把?注定要插在河间王府和谢家?之?间的双刃剑,这么久也未能显出功效,把?她掷上棋盘充做棋子?的人,不?会轻易放她回家?的。
“嫂嫂不?要再操心这些事了。你只?管好好养病,其他的事等爹爹回来?——”
刘氏眼睛大睁,因为脸颊消瘦而?越发显得瞳仁黑且大,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谢明裳被她盯得说到?半途便不?下去。
谢夫人在床边沉声道:“答应她。”
“……好。”谢明裳握住大嫂的手,勉强笑应下:
“就劳烦刘老大人,劳烦他上书,替我去除宫籍,放我归家?。”
刘氏吃力而?欣慰地?笑了。
消瘦到?戴不?住镯子?的手腕四?处摸索,在枕头下摸出一封字迹颤抖的书信,郑重交付谢明裳手里。
第75章 站稳
谢明裳紧攥书信,不知不觉间,呼吸已乱了。
耳边听嫂嫂又喊:“琅哥。”
谢琅坐在?妻子身?侧,紧握她另一只手:“再等一等,已知会?了你?母亲,她马上便来探望你?。”
刘氏摇头:“等不了了,琅哥。等我走后,你?守我半年。半年后再续弦罢……我要去陪我们的?孩儿了。”
交握的?消瘦的?手渐渐松开垂落。
刘氏的?眼睛闭上了。
谢明裳握着微凉的?手发?愣。也不知枯坐了多久,她颤声说:“娘,阿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谢夫人早已泪流满面,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地上,不出声地恸哭。
良久,谢夫人沙哑道:“是我害了媳妇。她和阿琅成婚三年无子,我时?常念叨孙儿。她失了孩儿,心里愧疚于我,不敢告诉我,瞒我那?么久,却叫我撞破了……那?晚上我为什么要过来!我为什么不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和家里人无关。”谢琅俯下身?,手指抚过发?妻仿佛沉睡的?容颜。
“苑娘三四月受惊太过,怀着双身?子,吃不下,整日呕吐,又忧思难以入睡,那?段日子大伤元气。这一胎的?胎相始终不稳。”
“是何人让谢家日夜受惊?让苑娘日夜受惊?是何人害了我妻儿?”
谢琅的?声音极沉冷,一字一顿:“母亲,另有其人。不是你?。不是我们谢家任何人。”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响动,刘家人深夜赶来了。
谢琅起身?,大步出房门去。
谢明裳握着嫂嫂的?手,茫茫然坐了许久,不知哪个跑进?屋里禀事,母亲起身?出门前拉她一把,她又茫茫然跟随母亲出门,在?耳边众多嘈杂声响里,前后走出后院。
前院的?人更?多,灯笼火
把四处点亮,火气熏得人眼睛睁不开。她追随母亲的?背影走着走着,竟然踉跄一下,差点摔下台阶。
台阶下伸来一只手,把她接住。
萧挽风的?轮椅停在?长廊边。
他深夜会?罢客,并不休息,直接赶来谢家。
谢夫人得下人报讯,领着女儿出门来寻的?,也正是河间王。
谢夫人的?眼角泪痕早已抹干净,冷淡而客气地道:
“家中媳妇不幸过世,深夜急召小女回家见最后一面,惊扰殿下深夜登门。如今赶着治丧,人多忙乱,恕谢家接待不周,请回罢。”
萧挽风并不多言,只一颔首,道:“节哀。”
谢夫人深深地看一眼女儿:“明珠儿,把你?嫂嫂的?遗信给我。”取过谢明裳至今攥紧手心的?书信,转身?去前堂。
萧挽风握着谢明裳的?手,她的?手心汗津津的?,全是冷汗。心跳激烈,仿佛散乱鼓点。
“能走么?”他在?灯笼光下打量身?侧人的?神色,“要不要喝口药酒。”
出来的?匆忙,谁想?得起带药酒?
谢明裳觉得疲惫,懒得挑地方,直接坐去木轮椅停靠的?石台阶边,只闭目说:“歇一歇。”
她缓缓地调匀呼吸。
如今的?身?子情况比往年入秋季节状况好?上许多。心跳剧烈引发?的?轻微心悸,连带着缓慢旋转的?视线,脚下虚软感觉,歇上一阵后,逐渐好?转几分。
披风裹住她的?头脸,有只手在?给她擦汗。深夜大风天气,冷汗细细地往外冒,额头,鼻尖,下巴。渗出一层,跟着擦去一层。
擦拭的?力道太大,擦得还?细致,磨得脸上生疼,她被擦得难受,闭着眼推一把:“脸都擦红了没看见?”
那?只手扳过她的?脸细看。这回力道轻了八分,轻柔擦拭过冷汗细密的?额头。
谢明裳任由他擦。
羊毡披风的?遮挡下,两?滴泪滚了出来,滚落脸颊,亮晶晶地挂在?下颌。
很快被擦走了。
“现在?回王府?”萧挽风道。
“再等等。等一等阿兄。灵堂如何安排,停灵几日,哪日过来祭奠,总得问?好?再走。”
歇了好?一阵,谢明裳才惊醒般接下去道:“殿下先回。你?坐着轮椅,不好?久待在?外头。”
萧挽风道:“出都出来了,不急着回。”
这处偏院是特意空给河间王的?。满院子的?人都是随行亲兵。谢明裳掀开披风,分辨出近处佩刀守卫的?顾淮,院门外拔刀看护的?耿老虎。
她的?心弦一松。
笔直坐在?台阶上发?了片刻愣,温暖的?手掌过来摸她的?额头。额头冰凉。谢明裳没有拒绝,也没应声。
她觉得疲惫,把手掌扯住,蒙住自己的眼睛。
生离死别,其实她心里早做好?准备的?。
当初被带去宫里,春日里拜别爹娘,她当时?已做好?了回不来的?打算。
父亲出征,谢家上下嘴上不说,心里都做好准备。武将阵亡沙场,马革裹尸,不算意外事,只分早晚。
母亲私底下提起过,家里给父亲准备的?厚漆棺木,他出征之前,自己看过满意才走。
谁能想?到,谢家最先走的?,是未出世的小侄儿;其次走的,是嫂嫂。
“嫂嫂才二十一岁。”
被她抓着蒙住眼睛的?手掌蜷了下,似乎在?摸索她的?眼眶,查探她有没有流泪。
“别摸了,没哭。”谢明裳按住他手背,他的?手盖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