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没有脸孔的母亲骑着骆驼,英气勃勃的少年阿兄骑马,两人?并肩走在前方,说?说?笑笑。
“母亲”的声音很好听,时不时地转头回望她?。她?担心落在后头的小女儿。
虽然是没有五官的空白面?孔,但依然能看出,那是张姣好的鹅蛋脸。少年阿兄浓眉大眼,脸型其实和母亲很像。
骆驼慢悠悠地走,肥厚的嘴唇始终在咀嚼。母亲骑骆驼的姿态很悠闲,淡黄色的长裙晃悠出美丽的弧度。
梦里?的她?落在后头跟随一路,看着看着,心里?的恐惧不知何时已消散了。
前方黑幕的雾气散去?,露出一截沙土上建造的城墙,城头上方旌旗飘动,现出许多将士身?影。那是爹爹把守的城池?
城门敞开,母亲领着阿兄走入城中。
谢明裳拍马跟上。得意嘶鸣着,轻快地往前疾行,眼看就要跟随入城时……
雾气涌现,模糊视野。
城门在她?面?前缓缓关闭。她?被?孤身?遗留在旷野里?。
她?心里?大急,催动坐骑,马儿却又跑不快。
母亲的骆驼已经越过城门,她?在前方转过头来,空白面?孔上没有嘴,也不知声音从何处发出。
她?清晰地告诫她?:“别跟着我?们?。”
“回你的地界去?。”
面?前视野倏然转动,坐骑消失不见,沙土和城墙也消失不见,她?从平地升到半空,从高往下俯瞰。
明月映亮千里?旷野。山峦起伏,雪山环绕。山脚下小溪环绕如玉带。
她?看到北风卷过山坡,秃鹫盘旋山野。
白骨兵戈,零落散于山涧。
雪水融化的清澈小溪平缓流淌,绕过山脚。一层层的染红,化作?血色玉带。
——
人?渐渐醒转时,意识一时还未归位
,仿佛她?还飘在半空,注视床上昏睡的自己。
六尺高的大屏风遮挡在身?前。屏风外又加设一道竹帘,隔开内外室。
她?仿佛被?铁锤锤过颅顶,耳边嗡嗡的响。隔很久才意识到,有人?在竹帘外说?话。
胡太医的声线不大稳当:“药书有云:骨正?筋柔,气血以流。不大好的情况,则是:‘骨错缝,筋出槽’。殿下的腿伤情况,呃……”
“直说?。”
“是,下官斗胆。如今殿下的情况,骨正?,但腿部血气淤滞,显然之前被?马铁伤到的筋络没有养好,应有微小移位。”
“下官先?以正?骨手法?查验,配合针灸,力求‘骨合缝,筋归槽’。每日正?骨一次。平时则要加紧锻炼伤处,防止筋骨粘连,让气血流动顺畅。持之以恒,自会好转。”
“要说?坏处么,正?骨疼痛,正?骨之后挪动伤处,短期内更加疼痛难忍,但不动不行。必须动起来。”
“我?知晓这些。劳烦。”
隔一道竹帘,胡太医送上一块布巾,也在颤巍巍地喊“劳烦”:
“下官要正?骨归筋了。劳烦殿下咬住,免得疼痛难忍,伤了舌头……”
萧挽风背对竹帘而坐,接过布巾,随手扔去?旁边。
“不必。治吧。”
细微的筋骨拉拽声响,在安静的室内连续响起。乍听仿佛过年时门外炸响的爆竹声,只是声响细微许多。
被?正?骨归筋的人?一声不吭,胡太医自己倒出了满头的汗:“殿下疼痛的话,喊出声也无妨的,无需强忍。”
室内还是静悄悄的,除了时不时响起的筋骨拉拽声,毫无声息。
谢明裳在床上翻了个身?,面?对屏风和竹帘。身?下传来鲜明的硬实感觉。
是书房里?那张木板床。
隔着竹帘,她?注视着背对她?方向的宽阔肩膀。肩胛肌肉时不时拢起绷紧片刻,又放松下去?。
随手扔去?旁边的布巾,最后被?胡太医自己拿走擦汗。
“明日下官再来。”胡太医背着药箱退出书房。
谢明裳只清醒看了片刻,视野里?的屏风又开始缓慢旋转,屏风绣的几只仙鹤白鹿转得她?晕得慌。
她?闭上眼,诧异地想,这次发作?怎会持续这么久。李郎中没有提前备好新的药酒?
她?不是很想继续睡下去?。梦境越来越诡异了,曾叫她?欢喜期待的雪山豹猫儿和陪同的小黑豹呢?
哪怕再梦见山洞里?笨手笨脚不会点柴火的小少年也行。
但精神实在不好,半数困倦半数晕眩,总之,她?闭上眼,很快又陷入昏沉假寐中。
人?看似睡熟了,听觉却未完全关闭。
她?听到严长史走进书房,站在竹帘外轻声回禀。
“昨夜臣属去?寻李郎中,起先?他还笑容满面?,直说?药酒已提前备好了。之后再次拒绝了五十金买药方子的提议。”
“臣属带去?的人?亮了刀。直接告诉他,奉河间王令,不能不卖。李郎中当时脸色大变,臣属就觉得不对。”
谢明裳的药酒每两个月配一次,是李郎中药铺的大主?顾。药铺里?有一处小隔间专门用来配谢家的药。
早已配好一葫芦新药酒,等?人?来取。
李郎中把药酒葫芦奉上,却又借着写药方的理由?躲进小隔间。
严陆卿感觉气味不对,领人?闯入隔间,发现李郎中升起火盆,正?抓着一把药草往火里?塞。
他当即做主?把人?擒下,连人?带药押回王府询问。
“药方子请胡太医辨认过了。方子本身?并无问题。其中主?要的两味名贵药:虎骨,虫草,都是对症之药。”
“有问题的,是李郎中打算烧毁灭迹的一味药。”
“这味药,并未出现在药方子上,却被?用在药酒里?。”
萧挽风取过烧去?半截的几支草药。放在手里?打量。
“花?”
严陆卿:“此花可入药,甚毒。种子毒性?更大。来源于天竺,岭南偶尔也有种植,中原不常见——曼陀罗花。”
严陆卿的神色严肃起来。
“李郎中并未写于药方,却暗中使用曼陀罗花和种子入药。方才讯问口供,他还大声喊冤,说?此乃以毒攻毒之法?,以致幻之药,医治幻症。非曼陀罗不能治谢家六娘子的癔症。”
“以致幻之药,医治幻症……”萧挽风慢慢重复一遍:“判定为?癔症?”
“是。李郎中说?,他曾和京城几位名医,共同会诊过谢家六娘的病症,当时小娘子才刚及笄。”
“众位名医都觉得,小娘子身?体康健,却每每毫无预兆地发病。每次发病的契机,都是遭逢恶事,心情低沉。典型的心因而外显于表。又遗忘了许多事……像受过过度刺激之后,表现出的癔症。但谢家不愿提,也就没人?敢提。”
众多京城名医治不好谢家小娘子的病症,大胆提出“癔症”的郎中被?谢家怒赶出去?,险些砸了招牌。之后谢家放榜重金求医。
李郎中求财又求名,一横心,直接用上曼陀罗花种,调配以虎骨药酒,送去?谢家,居然有奇效。
从此谢家只用李郎中的药酒,一用便是五年。
“曼陀罗花有毒。种子剧毒。少量服用有镇咳,镇痛,迷幻之功用。量大可致死。”
严陆卿越说?越心惊:“虽说?以毒攻毒,恰巧对症,但长期服用下去?,谁知有什么不好的效果?”
李郎中提前调配好的一葫芦药酒已取来,此刻就在书房。
萧挽风接过药酒葫芦,放去?手边。
“知道了,退下。”
书房里?恢复了安静。
萧挽风摩挲几下药酒葫芦的木塞,从轮椅起身?,掀开竹帘,提着葫芦走进内室。
“醒了?”
谢明裳听到半截时便醒来,听着听着,没忍住翻了个身?,弄出细微动静。只眼睛还不能久睁,睁眼晕得慌。
透过朦胧的视野,她?望见竹帘外的颀健身?影站起,绕过屏风,坐来床边。
耳边听萧挽风说?:“你都听见了。李郎中自己都不敢写入药方,必然对人?体有大不好。继续服用下去?,无异于饮鸩止渴。”
“药酒取来了,服用可减轻旧疾发作?,你喝完便能起身?。但要不要服用?你想想。”
谢明裳手心一凉,被?塞进一只药酒葫芦。
她?早已听清了,并不费心多想。
“难怪。难怪之前发作?,喝了药酒便减缓。但每次喝完药酒之后,人?倒是不晕了,接连好几天都零零碎碎、好像一晃眼便度过,异常平静,也不留下多少印象。”
她?原以为?养病睡得多、把日子睡过去?的缘故……原来是被?以毒攻毒了?
“都说?我?得了癔症。”她?清浅地笑了下,“心因而外显于表。巧得很,我?自己也想知道,究竟何等?了不得的心因,叫我?把从前事都忘个干净。我?不需要什么以毒攻毒。不喝了。”
手一松,葫芦咕噜噜滚去?地上。
视野里?依旧模糊,她?看不清萧挽风此刻脸上的表情,但大动作?倒是能看见——
他提着葫芦站起身?,立在床边盯她?。
谢明裳:?
嘴唇翕动,她?刚想说?“不必劝我?了……”萧挽风却也同时开了口。
“很好。”他语气含赞许:“我?亦如此想。”
之后,他提着葫芦走到窗前,极为?决断地一抬手——把药酒葫芦远远抛了出去?。
耳边传来碎裂声。
谢明裳:……很好。很干脆。
视野里?模糊的人?影又几步走回床边,继续盯她?几眼。她?莫名仰头回望。
一块素帕扔过来,不容置疑地蒙住她?睁开的眼睛。
“你用惯药酒,停用会不舒服。继续睡,睡过这几日便好了。”
说?罢转身?欲出去?,脚步才抬起便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