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为什么我?有两个阿兄,两个娘。还?有两匹得意。”
“说?说?看。”
受到鼓励的小娘子一骨碌坐起身,赤脚下地?,轻盈地?小跑去桌边,抱回来大摞画纸。
萧挽风重?新点起床头油灯,两人肩并肩坐在床边。谢明裳很快翻找到浓眉大眼的少年郎画像。指着他说?:“第一个阿兄留在了雪山上。”
又翻出谢琅的画像,“第二个阿兄出现在京城陪我?。”
她?很快翻出空白面孔的妇人:“第一个娘,也留在雪山上。”
又指着谢夫人的画像:“第二个娘出现在京城陪我?。”
“还?有得意也是。第一匹得意留在雪山上,第二匹得意出现在京城陪我?。所以。”
盘膝坐在木板床上的小娘子越说?越觉得有道理,神气地?一歪头,对深夜陪伴在身侧的男人说?:“我?现在知道了,你确实没骗我?。”
“石洞里的阿折折死了对不对?就像我?第一个阿兄,第一个阿娘那?样,他也留在雪山上。所以你出现在京城陪我?。你就是第二个他。”
谢明裳以全新的眼光,再次上下打量面前颀长健壮的男人。
虽然还?是关内贵人的打扮,但她?不再防备他了。
谢明裳放松地?吹熄油灯,咕咚,睡了下去。
内室又陷入黑暗。
萧挽风不知如何说?起,坐在床边沉默片刻,开口说?:
“他没有死。开春雪融时,他走出了雪山。”
“他留在雪山上了。”谢明裳坚持说?:“所以你才出现在京城陪我?。”
萧挽风还?要再说?:“他——”
秀气纤长的手在黑暗里摸过来,捂住他的嘴。
谢明裳从身后拉扯他手腕,眼泪汪汪地?打呵欠,“别说?话了。我?脑壳疼。我?们?睡了好不好。”
萧挽风无言地?躺下,身后的小娘子却又主动翻滚过来,贴在他身后,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拉扯他的发尾。
粗硬而卷的发尾很快被她?一层层地?圈在手指头上。她?来回把玩一番,打了个呵欠,脑袋亲昵挨着他的肩背。
黑暗的内室里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她?很快要睡着了。
萧挽风深深地?吸气,又长呼出去。
如今的她?,是十四岁时的她?,还?是十九岁的她??亦或失落在两个人生阶段当中的某处,迷失在零碎记忆长河里?
只?需往深里多想一点,细细密密的焦灼,便会从心底升起,传入四肢百骸。
焦灼如烈火,萧挽风任由烈火燎烧煎熬。声线依旧沉稳而坚定,字斟句酌地?说?。
低沉的嗓音回荡在安静内室,唤醒了即将入睡的小娘子。
“石洞里的少年郎没有留在雪山。你仔细想想。好好地?想。”
“你领着他,翻越了整片呼伦雪山。从东往西,朔州入,凉州出。想想你的爱马雪钩,是不是赠给了他?”
谢明裳困倦地?泪眼朦胧。
她?依稀想起全身雪白、只?有四蹄乌黑的爱马,喷着响鼻,依依不舍地?用大脑袋蹭她?。
但雪钩的缰绳,已经被她?交给少年郎手里。
她?站在马前催促:“你走吧。”
“我?要去找我?娘了。你得继续往西南走,绕过前面那?座雪山,穿过山脚戈壁往南,才有你们?关内人聚集的兵镇。”
“我?娘的村子就在这片山里。我?不需要马儿?了,但你没有马儿?还?是会死的。”
“带着雪钩走吧。”
少年郎的背影,比初见时健壮许多。他牵着她?赠的雪钩,揣着得意留下的四块马铁,沿着积雪融化的山坡,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走出了她?的视线。只?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对呀。”谢明裳喃喃地?说?:“他没有留在雪山里。”
“他走出去了。”
谢明裳点点头,忽地?带出吃惊神色,震惊地?盯着面前接话的人。
她?救下的少年走出去了,没有留在雪山里……那?出现在京城陪她?的面前这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她?短暂地?想了一会,感觉头开始疼,拉起被角就要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萧挽风扯住被角不放手。
“你说?,你有两个阿兄,两个娘,两匹得意。就连山里遇上的少年郎,也被你问起,是不是有两个阿折折。”
“明裳,你从头到尾没有提起过……你有两个父亲。为什么?”
谢明裳震惊地?想了好一阵,喃喃地?说?:“我?父亲出征了。”
“出征的是哪个父亲?”萧挽风在黑暗里步步追问:
“领兵追击辽东王的谢帅,还?是你关外?那?个父亲?”
谢明裳大为意外?,连呼吸都停住。屏息片刻后,她?忽然捂住头,头疼欲裂:
“我?好晕,我?要睡了。我?娘说?,不能多想的。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萧挽风扯着被角不让她?睡下。
谢夫人心疼女儿?,平日里哄她?服下药酒,痛痛快快地?睡下。等醒来后,她?便把所有不痛快的情绪都忘却了。
当真忘却了?
还?是抛去记忆的深处,从此成为内心不可碰触的黑暗部分?
他的唇线抿得笔直,握住小娘子微微发抖的手腕。
“好好地?想一想。为什么从头到尾,你有个母亲没有面孔,你的另一个父亲,始终没有出现在你的画里?”
“按揉我?伤腿的,是十四岁的你。对不对?”
“十四岁记得的事,十九
岁不记得。”
“你完全想不起你关外?的父亲了。现在的你,是十四岁,还?是十九岁?”
“十四岁的你,和十九岁的你,都想不起他。发生了什么?”
黑暗里爆发剧烈啜泣。
谢明裳肩膀在颤抖,仿佛有重?锤在敲打颅顶,耳边俱是嗡嗡剧响。眼前有无数的黑雾从未知名出席卷而出,把她?淹没在黑雾里。
她?激动大喊:“我?爹出征了!”
她?的父亲出征了。
出征的,是哪个父亲?
她?面前蹲着一只?庞然巨兽。这只?巨兽被笼罩在黑雾里,多年来,她?始终视而不见,两边相安无事。
但如今,遮盖巨兽的薄薄一层遮羞纸被无情撕落,黑雾汹涌而出,又四散而去。
蹲在原处的的巨兽,在她?面前显露出狰狞面目。而她?无处可躲,只?能直视这黑暗里隐藏多年的庞然大物。
强烈的痛苦淹没了她?,但这股强烈的痛苦自无名处来,又无处可发泄。不知什么存在要把她?撕扯成碎片。
谢明裳一反这些天来的安安静静,激烈挥舞手臂,撕扯周围可以触摸的一切东西。
撕拉之声不绝,那?是之前被她?珍惜抱来床上的画纸。
画像碎了满床,她?挣扎着要下床拿弯刀,萧挽风从后抱住她?,按着她?,低沉的言语安抚她?。
她?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听得耳边高低起伏的声调和话语中隐含的力?量。
出奇的冷静感染了她?,仿佛暴风雨中一块屹立的礁石,她?站在礁石上。激烈挣扎甩脱的动作逐渐减弱下去。
深夜闹腾的书房终于安静了。
很久之后,等她?自己五识回笼,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按在他的肩窝,他的手在缓缓地?安抚她?的后背。
她?靠在男子坚硬有力?的肩胛骨边,仿佛被激怒的幼兽,正狠狠地?撕咬他的肩头。
口腔里全是铁锈味。
血流了满肩膀都是。
鼻下全是浓郁的铁锈血气味,谢明裳被呛得咳嗽起来,牙关松开,萧挽风原本已经停止流血的肩头又开始汩汩流血不止。
“咳咳……咳……”她?捂着嘴,跌跌撞撞下床倒水。
头晕的厉害,只?倒小半杯,倒洒出去大半杯。她?颤抖着手喝水。
萧挽风按着肩膀,肩头还?在流血。他迅速起身,把站立不稳的人抱回床里。
“头晕?还?是想不起?”
谢明裳剧烈地?摇头。
薄薄一层遮掩纸被撕下,她?想起太多太多。但混乱之中,一个字也说?不出。蹲在黑暗里的庞然大物依旧在凝视着她?。
她?精疲力?尽,说?不出话,只?能抬起手,歉疚地?抚摸萧挽风流血不止的肩膀。
被她?救下的少年郎,跟眼前男人的眉眼有八分相似,但神情绝不相同?。
她?混乱地?想,是他吗?
萧挽风误会了她?剧烈的摇头动作。
他低低叹口气,抬手蒙住她?的眼睛。
“是我?催逼得太紧。慢慢来,不着急。”
“你累了,睡吧。”
谢明裳精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她?碰触到了黑暗中隐藏的庞然大物。她?想起了关外?的母亲。
鹅蛋脸,白皙肤色,琼鼻,樱唇。生得极为美貌,又带几分娇憨,高兴起来载歌载舞的母亲。
也想起了她?在关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