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停在路边的第二辆黑篷大车,车帘掀起小半截。露出一双清澈分明的眼睛。
谢明裳目不转睛盯看城门下的混乱。
守城禁军捂着鼻子翻检两回,放夜香车出去了。
京城不同街坊的夜香车,由不同的车把式赶来?,气味一样的馊臭。禁军查验动作越来?越快,陆陆续续放出去三四?辆。
谢琅看在眼里,心里对这次京城戒严,也有个大致估量。夜香车都出了城,可见无事禁出入,有急事还是可以放行出城。
谢琅斯斯文文地上?去求情。
“京城戒严,我等晓得厉害。我等乃谢家人?,家父领兵驻扎城外,今日中秋,家里熬煮了一些?肉食,送给家父过节,不知可否开城门?”
禁军一听便惊了,“谢帅家人??!”
不敢拿主意,飞奔而去。片刻后,城楼上?匆匆下来?两名?中郎将。其中一个面生?,另一个可眼熟的很。赫然正是有阵子不见的马步禁军中郎将,常青松。
常青松脸色不大好看。
京城戒严期间,看守城门的职责重大,每处城门配备两位禁军中郎将。他是副手,他身边的中郎将才是正的。
京城谁不知他跟谢家有交情?越有这份交情在,被?众人?盯着,越不敢当众徇私。
常青松高声寻谢琅说话。
“谢家给军中送食物?兵部犒赏的鸡鸭活物还在城东门压着,等宫中定夺。老实与你们说?,物资轮不到谢家送。请回罢!”
谢琅回身把两辆黑篷车指给常青松。
“统共只有两车米面肉酒,哪里够送给军里做犒赏?谢家儿女记挂父亲,送些?家里的中秋过节食物给父亲罢了。”
谢明裳从车厢里摸出一面旗帜,迎风展开,端端正正插去车头。旗帜上?黑底描金绣了八个大字:
【羊羔跪乳,中秋思亲】
禁军里引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常青松叹了口气,回头把同僚拉去旁边,低声商议:“做儿女的送两车吃食给自家父亲,孝心有加,此乃家事啊。和国事不相?干的。”
同行的另一名?中郎将姓钟,不怎么好?说?话。
钟将军反过来?劝常青松。
“老常啊,谢家人?送两车中秋吃食出城,你别揽事。送出去了,城外谢帅中秋好?吃好?喝一场,咱们兄弟俩没得好?处,说?不定还要落罪:送不出去,城外谢帅也就少吃一顿,咱们没坏处。好?歹尽忠职守了是不是。”
常青松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半晌没说?话。
两边正对峙时,背后长街尽头忽地传来?一阵快马疾驰的呼喝声。几匹轻骑呼啸而来?,在城门下急停在,喝道:“大长公?主车驾马上?便到!”
片刻后,鎏金宝盖大车缓行而来?,前后打起仪仗,车前有女使不断洒水除尘,正是大长公?主出行的架势。
两位中郎将眼皮子疯狂抖动。
怎么会赶在这个节骨眼儿出城?怎么会专程从明德门出城?
拦,还是不拦?
两人?踌躇未定时,大长公?主的车驾已经到面前。
车中服侍的女使掀开窗帘,露出半截贵人?侧脸。
大长公?主今日说?话算极客气的:“本宫出城上?香,为国事祈福。此事已知会过宫里了。还请两位行个方便。”
钟将军心里嘀咕,“此事已经知会过宫里了”,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谁不会说??
正经犒军的上?百车兵部物资,就因为未能从宫里得到准信,至今还堆在东门城下未放行;
这边出城祈福的微末小事,倒先得了宫里的准信放行?这些?贵人?的话,惯会唬人?呐。
钟将军堆笑上?前:“非常时刻,京城戒严,各门严禁出入。京城内也有几处极出名?的道观佛寺可
供上?香。还请大长公?主殿下莫要为难小人?——”
大长公?主眉梢挑起,视线这才转过来?,笑了声:“当真清闲日久,没人?把本宫当回事了。这位将军,哪是本宫为难你?分明是你为难本宫啊。”
钟将军还在连声道“不敢”,大长公?主懒得再理他,径自点出四?个人?名?。
四?名?精悍护卫下马,二话不说?,抓起马鞭围住钟将军,劈头盖脸一顿鞭子。
钟将军说?起来?也是堂堂从四?品中郎将,被?抽得满地乱滚。
常青松目瞪口呆瞧着,不敢上?前拦。
“你们这些?杀才。发?下来?的谕令分明是,‘非急要事禁出入’。到你们嘴里,怎么就成‘有事无事都严禁出入’了?”
大长公?主隔一道马车帘子道:“本宫身为皇亲,哪会故意违令?赶在中秋,去城外名?刹白?塔寺上?香,为国运祈福,为天子祈福。早晨专程入宫,知会过圣上?了。——圣上?手谕在此。”
车里扔出一本绢书?。
不等手谕落地,常青松赶紧抓在手里,细细查实无误,钟将军鼻青脸肿地开城门。
大长公?主的鎏金宝盖香车率先出城门。护卫、随邑,侍女,众多车驾马匹跟随前后。
更多的黑篷大车跟随在仪仗车后。
常青松震惊问询:“大长公?主殿下的车队,怎会如此之多啊。”
堆得满满当当的米桶,肉桶,不见头尾,到底装了多少辆大车?
辰大管事跟随车队末尾压阵,闻声笑道:“去城外名?寺祈福上?天,求得是国运。供奉物哪能少?”
钟将军、常青松都不敢接话议论“国运”,呐呐道:“说?得极是。”
钟将军被?打得鼻青脸肿,形象难以见人?,早早奔回城楼去。常青松独自留在城门下,心里默数车辆:四?十?八,四?十?九……哎?
他忽地一个激灵,留意到这不寻常的第四?十?九辆车。赶车那汉子眼熟,居然是谢家的耿老虎?!
常青松急忙定睛回望,谢琅果然已经不在街边。
谢家的车,如何混进的大长公?主府车队?!
他再急看车队最末尾的第五十?辆车,车里影影绰绰露出的少女身影……谢家六娘,谢明裳?
秋风吹过长街,掀起半片车窗帘子,露出谢明裳两只乌黑的眼睛。黑底金绣的八个大字在常青松面前一晃。
【羊羔跪乳,中秋思亲】
常青松咬牙。去他娘的,夜香车都能放出去,谢家人?给谢帅送中秋饭食,如何不能放出去!
他背身挥挥手,示意谢家两辆车跟在后头,趁无人?计较,赶紧出城!
浩浩荡荡五十?余辆车的车马长队,出城便加速疾行,一口气驶出五里地才停在官道边。
谢明裳下车,快步赶来?大长公?主的车驾前,深深福身道谢。
大长公?主撩起半扇窗帘,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睨她?:“你这小丫头,敢拿我做出城幌子,胆子也是极大了。”
谢明裳唰唰地写:【殿下大恩不敢忘】
白?纸黑字落在大长公?主眼里,倒引来?她?一声轻叹:
“哪来?的大恩?今日出城,举手之劳罢了。本宫也是自己图个安心。”
将士凯旋归来?,疲惫饥饿,未曾受赏。人?被?挡在城门外头,犒军酒肉被?挡在城内……今夜又正好?赶上?中秋。
仰头见明月,低头发?牢骚。
大长公?主幽幽地叹息:
“本宫怕,军营今夜哗变哪。”
谢明裳心里一惊。
她?倒未想过这么深远。只觉得中秋佳节,不能亏待了将士,冷了将士的热血。
大长公?主短短三两句便提起“军中哗变”。
萧挽风呢。
他被?临时征召入宫议策,叮嘱她?送酒肉饭食给父亲时,是否也想到了军中哗变的可能?
她?这边低头思忖着,那边大长公?主从细微喟叹中回过神来?,开始上?上?下下打量面前的小娘子。
谢明裳的近况,端仪知道,也跟母亲说?过一些?。
“至今还不能说?话?”
谢明裳摇摇头。
“请个高明的郎中来?,给你看看?”
谢明裳连连摇头。
提笔飞快地写:【心病非病,郎中无用】
“你也是个不省心的。”
大长公?主半是嗔怪半是怜惜地道,“我家阿挚跟你两个,说?起来?性子不像罢……折腾起人?来?,还真是半斤八两。没一个省心的。”
大长公?主在车里换了个斜倚姿势,闭目道:“说?起来?,河间王算我嫡亲侄儿。这次你求上?门来?,我只当河间王托你求我。别担心谢家欠我人?情,欠我的是我那位好?侄儿。”
“你无需顾忌什么。过几日烦了我那侄儿,可以来?我的大长公?主府,跟我家阿挚一起住着作伴,你们两个小娘子互相?折腾去。”
谢明裳听到一半便忍不住地笑。
大长公?主说?话虽不大动听,但言语间的关心几乎满溢出来?。
她?两只眼睛弯成浅月牙儿,盈盈福身谢过。
车马在官道边拆分两队,长公?主的车驾继续往城东白?塔寺而去。
四?十?八辆黑篷车脱离大长公?主车队,加入谢家车队。
五十?辆大车前后成列,浩浩荡荡地直奔城城东大军驻地而去。
谢明裳还是坐不惯马车。晃晃悠悠,叫人?想吐,不久便赶紧换坐骑。
五十?里不远不近,一路疾行半日,休息片刻,又奔马跑过一片野山林,远远地听顾沛喊:“月亮出来?了!”
天色其实还明亮着。一轮圆月,早早从天边升起,仿佛挂在蓝色天幕的一抹虚影。
谢明裳山道边急勒马,出神地盯着那轮早出的圆月。
她?思念父亲了。
众亲兵从身后赶上?,正好?看到前方马上?的小娘子低头摸索了一阵,从荷包里摸出骨管。
时辰尚早,不急着赶路。她?单手握缰绳,沿路溜溜哒哒,散漫地吹起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