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军医军医,战时随军!珠珠葬在?边关,这是她的命!明珠儿被?骆驼从大漠里驮出来,上天给?你留下一条活路,这也是你的命!你们的娘想?不开,追来朔州,哭喊让老夫偿珠珠的命……”
谢崇山自胸膛里沉重地吐出口气。抬起?蒲扇般的大手,安抚地摸摸她的发顶:“老夫当时在?行军驰援的途中,又气怒又难过,人
也犯糊涂……”
家国骤变。
天子失踪,传闻被?突厥人掳走?,又传闻已被?杀害。
多年同袍好友,浴血百战;一夜之间,打为国贼。
女儿传来死讯。
老妻赤红着眼提刀拦路,要他偿命。
谢崇山的援军遭遇前线后撤的大批溃军,原地驻扎整编残军。大军气势极度低落。
谢崇山身为主帅,目视大厦之将倾,而无回天之力。气怒之余夹杂无限悲凉。
“当时也不知如何想?的……老夫一怒之下,把病得昏沉的明珠儿连担架抬出来,扔给?了你们娘。”
“告诉她,病殁了一个女儿,赔你一个女儿!”
谢明裳浑身一震,瞬间抬头。
“老夫和你们娘说,珠珠的病,军医留在?镇上也不见得能救活!这是贺风陵唯一剩下的血脉。好好地治活她,从此她就是我们的女儿;你不想?她活,抬回去,把她葬在?珠珠的墓穴边上。”
谢琅骤然听到“贺风陵”三?个字,吃惊地瞳孔紧缩。
泪雾模糊了谢明裳的眼眶。
世间阴差阳错。痛失爱女的谢夫人,把根源归咎于丈夫身上,恨丈夫恨得咬牙切齿,提刀追出几百里质问。
却在?看到和爱女同龄、同样病得虚弱不堪,半昏迷着喊爹爹,喊娘的她时……把这股心底的恨抛开了。
心生怜悯。怜悯生爱。爱抚慰伤痛。
谢夫人果然把她留在?身边,静心照顾起?居,从此把她当做第二?个女儿。
照顾她的病情,仿佛珠珠还?在?世那般地疼爱她,抚慰心底深处的伤痛。
明珠儿。
明裳和珠珠,各取一字而成的小名。
“说来三?言两语,回想?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谢崇山喝空第两个酒坛,放在?面前。
“罢了。今晚趁好酒好月色,说与?你们知晓。以后莫再提。”
粗粝的大手抹去谢明裳脸颊上一滴滴滚落的泪。
“哭什么。”
谢崇山沉声道:“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命。老天在?头顶上看着,个人有各人的命数,强求不得,哭也无用。”
“老天让我失去一个女儿,又给?我送来一个女儿。这就是我谢崇山的命数——别?哭了,喝酒。”
谢明裳眨去浓厚的泪雾。
谢家父女三?人,每人抱一坛酒,对着头顶明亮月色,举起?酒坛,咕噜噜地痛饮。
就连向来最为含蓄雅致的谢琅,今夜也醉到八成。
谢明裳喝得歪歪倒倒,视野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人却还?清醒着,自己也心知自己喝得多,手指向远处辕门出现的几个模糊身影,猛扯身边阿兄的袖子,示意他去看。
谢琅便摇摇晃晃站起?身,顺着妹妹手指的方向打量几眼,自然而然地接口道:“主上来了。”
谢崇山喝得虽然多,反倒是谢家人里头醉得最轻的。
谢琅脱口而出的这句“主上”,叫他骤吃了一惊,放下酒坛,皱眉望去。
定睛眺望片刻,谢崇山收回视线,神色复杂地盯一眼儿子,沉下面色端坐在?篝火前不动。
今夜的值守副将,此刻正引贵客从大营辕门远处走?来。
亲兵飞奔报信,跪倒在?谢崇山面前。
“大帅,河间王带亲随四五人,自京城求见。自称奉天子密令!”
谢崇山稳坐不动,下令道:“把几名亲随带下去吃席。贵客一人迎进中军。”
“遵令!”
亲兵飞奔去辕门传令的同时,谢明裳却也起?身,牵过了得意,翻身上马,向辕门方向奔去。
临时驻扎的大营辕门,距离主帅谢崇山端坐的中军大帐篝火处,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里来路。用脚走?要走?上一刻钟,骑马片刻即到。
马停在?来人面前,谢明裳下马时站不稳,歪歪斜斜地扯面前的郎君一下。你怎么来了?
萧挽风今晚穿的,还?是那身极正式的正朱织金五爪蟒服。伸手扶住臂弯,把明显喝多了酒的小娘子搀扶稳当。
远处中军帐前的谢崇山已站起?身来。
顶着中军主帅杀气隐约的视线,萧挽风镇定低头和谢明裳道:
“昨日?不是说好了?中秋夜里,回来吃饭。”
第101章 殿下,给个交代。……
谢崇山端坐中军大帐前。
站在?面前的,不是他下令请进?的“贵客一人”,却有三人之多。
逢春公公作为传旨内监,手执天子密旨,前来城东郊大营传令;
虎背熊腰的裕国公,手持锦木盒,奉天子口谕,协同?传旨。
谢崇山目光如炬,挨个审视过?去,落在?三人当?中唯一空着手来的河间王:萧挽风身上。
“本王为何来?”萧挽风淡淡道:“本王和两位贵使一同?出宫,顺道过?来——接人回家,过?中秋。”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顺着萧挽风的眼神,纷纷落在?他身侧醉眼朦胧的小娘子身上。
自打谢明?裳在?辕门边下马,两边打个照面,她便被萧挽风握住手腕,至今没松开过?。
谢崇山面沉如水,半晌不接话。
逢春公公是个机灵人,眼看情形不对,急忙打圆场:
“河间王太过?谦了。哪是顺道过?来呢。分明?奉了今上口谕,和裕国公、咱家一起,协同?传达天子密令啊。是不是这个道理,裕国公?”
裕国公手捧锦木盒,站在?旁边,含糊应一声。
谢崇山起身整理衣袍,冷冷道:“那还?等什么?天子密旨,劳动三位大驾前来。大营简陋,并无迎旨香案,老夫已准备好,三位,传旨罢!”
逢春公公往前两步,高举起黄绢圣旨,正欲打开宣旨,萧挽风在?旁边出声阻止:
“慢些宣旨。”
他抬头望向浓黑天幕。时辰还?早,明?月尚未越过?中天。
“难得?中秋。”他对逢春道:“等满营将士吃完饭,再宣旨。”
逢春和裕国公都无异议。
两人把传旨信物各自收起,被亲兵领去空帐子里上酒肉,吃喝款待。
只剩宣称来“顺道接人”的河间王萧挽风不走,挽着谢明?裳的手走出四五步,走去篝火对面,不远不近地?坐下。
篝火两边面对面坐着。面朝南坐着谢家父子,面朝北坐着谢明?裳跟萧挽风。
火光熊熊,映进?中军主帅的眼里。谢崇山面色带沉思。
“吃完饭再宣旨”
这句话背后?的意?味深长。
……刚才谢琅脱口而出的那句“主上”,什么意?思?
这小子喝酒误事!
“阿琅,你回去!”谢崇山沉声把儿子喝走。
正欲从萧挽风手里夺回女儿时,对面的谢明?裳倒先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甩了下手。力气看着不怎么大,然而,出乎谢崇山意?料之外,人轻易挣脱开了。
萧挽风并未如谢崇山所想的,紧扣住女儿手腕,把女儿拖回身边。
谢明?裳只轻轻一挣,他便松开了手,任她轻轻松松地?离开身侧,走向篝火对面,抱膝坐回父亲身边。
谢明?裳跑马去辕门相?迎,谢崇山是看在?眼里的。萧挽风却又当?面摆出不冷不热态度。心头疑窦翻滚,他沉声问女儿:“你和他之间,到?底……”
谢明?裳捡起一块小石头,在?篝火边的沙地?上飞快地?写:【外人面前做戏】
写完抬脚更快地?抹去字迹。
显然这些日?子,以手书代言语,早已做得?熟练之极。
她手里那石头是随手捡的,短而粗粝,写字不怎么好用?。萧挽风起身走出几?步,从角落里检出一根趁手的树枝,递去对面。
谢明?裳并不跟他客气,扔开石头,接过?树枝,继续写字给老父亲。
谢崇山:“……”
谢明?裳飞快地?写:【爹爹不在?京时,阿兄出面,两家合作——】
不等她写完,谢崇山便把字迹抹去了。
“眼下不必说。”他沉声阻止。目光抬起,以极度审视的视线,上上下下打量篝火对面的年轻宗室郡王。
这次开口问:“十五中秋夜,风尘仆仆跑一趟老夫这处,劳烦了。殿下坐近些说话。”
谢崇山一个字都不提儿子谢琅,当?面只说女儿明?裳。
“谢家武人门第,三代往上都是泥腿子。我们夫妻粗野惯了,不怎么会养女儿。明?珠儿在?我谢家,养得?不算好。”
谢崇山这回出人意?料,居然先开口致歉。
谢明?裳大为震惊,飞快地?瞄了眼老父亲。
但谢崇山这句致歉只是个引子。话锋一转,他接下去道:“但殿下不同?。宗室贵胄,天家门第。我女儿在?河间王府,理应过?得?比谢家好十倍,百倍。”
萧挽风纹丝不动地?听?着。眉峰都未动一下。
谢崇山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一把抓起女儿的手,指着谢明?裳手里的树枝,喝问:“她四月才入你河间王府,至今不到?半年,为何话都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