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远处传来大片马蹄声。
京畿官道附近,时常有官兵驰马。谢明裳起先?没在意,坐在路边,一口接一口地抿酒。
她急需喝醉。醉倒免烦忧,思?绪陷入混沌,也就?不会头疼了。
耿老虎起先?也没注意奔马,蹲边上絮絮叨叨地念,小?娘子喝太多酒不好,别再喝了,酒囊还我?。再喝下?去,要把醉倒的大郎君叫醒劝你了……
不等耿老虎劝完,谢明裳举起酒囊,咕噜噜猛灌。
熟悉的醺然感觉从心底升起,压过了剧烈头疼。她浑身发热,血管舒张,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
远处急奔的马蹄声转瞬近前?。原本松散围拢路边的二十余名谢家护院当中,忽地有四五人同时站起,盯住来人方向,厉声示警:“耿头儿!”
蹲坐路边的耿老虎和谢明裳同时扭头望去。
明亮如水银的月色下?,清晰映出来人身影。
显然是军伍出身的精悍重骑兵。人披铁甲,马披皮甲。精铁盔甲在月光下?反光。
身材健壮的将士坐在高大战马之上,人马皆披甲,组成一个奇异的巨大身影。谢明裳坐在草丛中,从她的角度仰视,仿佛有两个人叠起那?般高大。一组人马便仿佛一道铁墙。
砰砰,砰砰,心跳骤然剧烈搏动。
谢明裳的呼吸,从第一眼看到铁骑时,便屏住了。
心跳剧烈,激烈得仿佛将死之人最后的搏斗。她的视线却又毫不退缩,笔直盯住来人。
耿老虎跳起拔刀!
二十余名谢家护院兵器同时出鞘!一半冲回去护卫大车里醉倒不醒的谢琅,一半冲来谢明裳身前?,以身体组成肉身人墙。
“来者何?人!”耿老虎厉声大喝:“车骑大将军,谢崇山之家人在此!你们是哪方军中弟兄,报来历!”
为首一名重骑兵策马缓行靠近。铠甲护卫下?的眼睛,连同皮甲下?露出的马的眼睛,在月光下?同时幽幽发亮。
居高临下?的一双幽亮眼睛越过护卫人墙,盯住后方的谢明裳。
谢明裳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视线同样越过人墙,毫不畏缩回望。
喝到七八分?的酒气,尽数化作冷汗,从全身毛孔钻出。后背泛起阵阵凉意,她不自觉地握紧自己手中弯刀。目光盯住重骑挂在马鞍边的长枪。
心跳激烈如鼓。砰砰,砰砰。越跳越剧烈。
她见过重骑兵冲锋的阵势。就?是挂在马鞍上的这种长枪。八尺长枪杆,加上重骑自身的重量,一次加速冲锋,足以把挡路的耿老虎连同身后三?四个人同时挑飞。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思?绪忽地又有些恍惚。视野开始扭曲。
谢明裳毫无预兆地推开面前?几个护卫背影,站去人墙前?头。
耳边传来愤怒又急躁的呼喊。耿老虎冲来要把她推回后面。谢明裳躲开了。
即便躲避时,她依旧毫不退缩地仰头,目光直视面前?重骑兵的盔甲。
蒙面重甲下?,藏着谁的脸?
谢家防御出现?短暂混乱,马上的重骑兵没有趁机冲锋,反倒开始解头盔。
“娘子,是我?!”月光下?赫然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顾沛把头盔抱在手里,晃了晃翘毛脑袋,没心没肺地冲她笑,露出满口白牙,“这身甲具吓到娘子了?”
谢家众护卫齐齐陷入呆滞。
短暂窒息般的沉寂后,耿老虎怒吼,“你小?子什么毛病!”
顾沛还在乐,回头道:“弟兄们,卸甲!”
身后重骑纵马奔近。披甲重骑,一组人马仿佛一座小?山,铺开的气势惊人,细数其实也就?十七八骑。
在近处细看,其实也就?顾沛一人的战马披了马甲。
十来个汉子纷纷除去盔甲,月光下?露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这次出城同行护卫的河间?王府亲卫。
顾沛在马上冲气得发狂的耿老虎拱手:“耿头儿见谅。主上下?令护卫娘子,弟兄们这就?来了。”
“这身甲具?主上要我?们披上,我?们便奉命披上。为何?要这么做?我?等不知,要问主上啊。”
谢明裳站在路边发怔。
马上十来个重甲将士已卸甲,露出一张张熟悉带笑的年轻健儿面孔。
不,不该这样的。
应该是什么样的?
记忆开始混乱,记忆暗处有无声的咆哮嘶吼。她的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是她的错觉么?明亮月色之下?的天野尽头,有一匹重骑,头戴兜鍪,身披银亮重甲、肩吞、披膊、护心镜,马鞍边挂圆盾、长枪。这是铁甲军中高级将领的装束。
重骑踩踏月色缓行而来。道上众骑勒马避让。
巨大的阴影渐渐笼罩住她的影子。披甲战马喷着沉重的响鼻,停在谢明裳身前?。马上端坐的将领居高下?望,凝视片刻,唤她:“明裳——”
一道雪白刀光划过黑暗。
仿佛地面新生?的半月弧光,划破夜色。
从不离身的弯刀,刀锋被擦得雪亮。就?在马上将领开口的同时,谢明裳毫不犹豫地拔刀上斩!
嗡鸣声震响。
马上重骑将领没有举长枪圆盾,只拔出腰刀格挡。
刹那?间?,雪亮弯刀和腰刀交错。刀刃反射月光,映亮周围众人震惊的脸。
弯刀弧度几乎化作圆形,又化作大片虚影,以某个古怪的角度斜向上挑,腰刀格挡了个空。
铛——一声巨响!
披甲将军抬手阻挡,被迎面一刀疾斩在臂弯处!
好在披挂全身的精铁重铠,惊险挡住这凌厉一刀。刀锋未能穿透铁铠,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摩擦声。
刀光消失在夜里。
谢明裳握刀急促地喘息着。
这毫无保留的一刀,爆发出她身体全部?的力量,也卸下?了她心底最深层的掩饰,攻击力汹涌而出。
脸上的汗水、泪水,连同隐藏多年的浓烈的憎恨情绪,滚滚倾泻而下?。
第103章 是你么?
“殿下!”顾沛领亲兵呼啦啦围上去:“殿下无事吧?”
刚才那一刀,好生凶险!
要?不是谢明裳站在马前?,个头不够,哪会一刀只斩在臂上?
顾沛咂舌,娘子动起手来真狠呐这是。
马上的?将军除下兜鍪,月下露出萧挽风俊美而锐利的?眉眼?。
他抬起右臂,打?量几?眼?铠甲上新添的?深而长的?刀痕,卸去甲胄,把腰刀扔给顾沛。翻身下马,走向谢明裳。
谢明裳浑身已脱力,弯刀撑地,肩头细微发颤。
发自心底的?浓烈的?憎恨,带着难以抑制的?悲伤倾泻而出。她几?乎被这股强烈的?情绪淹没,泪水不知不觉流了满脸。
一只手抹去她脸颊簌簌滚落的?泪珠。
“想哭就?哭,这里没外人。”
谢明裳还在落泪个不住,人被往下按,满脸的?泪全擦在男人宽阔的?肩胛衣料上。
萧挽风转过半个身,对?旁边目瞪口呆的?耿老虎淡漠地一颔首:“劳驾。”
耿老虎猛
地醒悟过来,急领谢家护院走远几?十步。
谢明裳自己?都不知这股突然迸发的?情绪从何而来。但情绪弥漫全身,她索性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没人敢碰她手里的?刀。她哭了半天后?,自己?想起弯刀,把刀归了鞘。
萧挽风等她自己?慢慢恢复,牵来战马,让她辨认。
披甲的?战马,乍看气势惊人,仿佛巨兽。仔细去看,分明就?是乌钩。
谢明裳取一捧草喂给乌钩,抬手轻抚过乌钩身上的?皮甲护具。
铁甲军,甲子马。
传说中的?国之精锐,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了。
“我吩咐他们披甲。”两人坐在寂静官道边,顾沛领着众亲卫早已卸甲。甲胄沉甸甸地挂在马鞍边,众人牵马散开。
谢明裳目光专注,盯着唯一一匹未卸甲的?乌钩。
萧挽风的?目光盯着她。
头一次意识到铁甲军对?谢明裳的?特?殊之处,是在她某个中午突然兴起,召顾沛吃热锅子的?那天。
他召来顾沛,随口问起娘子可有跟他闲话些什么。
不想顾沛却回道:“娘子问起铁甲军。”
铁甲军。
始终被她避而不谈的?生父。
贺风陵一手打?造的?铁甲军。
从那日起,他便留意适当机会,想试一试铁甲军对?她的?影响。
今夜,谢明裳在信赖的?养父谢崇山面前?,主动提起她的?生父:“心病,和父亲有关。”
他觉得,是时候了。
突兀出现在面前?的?铁甲军,似乎开启了记忆深处的?大门。谢明裳终于看够了甲子马,低头凝视自己?玉色的?双手。
记忆深处卷起惊涛。沉沙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