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谢明裳捧一盏茉莉花茶,静静坐在对面,耐心等她哭完。
玉翘:“……”
“所以,你就自愿留下了?”谢明裳倒了杯热茶给她。“你这所谓‘自愿’,我看倒有十二分的不情?不愿。你既不情?愿被单独留下,为何又不直说?”
玉翘大哭了一场,人冷静下来。
“直说也无用的。家里爷娘的心思,我清楚。我总是被落下的那个……”
她噙着?眼角泪花,又重复了一遍:“说也无用的。”
谢明裳盯着?玉翘彷徨的神色。
总是家里不受宠的那个,五娘自己也习惯了。大事临头,旁人在她面前哭一句,她就受不住了,总是急着?最先舍弃自己。
上次谢家围门?时?如此,这次还是如此。
仿佛天底下只剩下这最后一条路,急着?把自己舍弃了,成?全其他人。
但急什么?呢。慌什么?呢。天底下的路多着?呢。何必急着?一头撞进死胡同。
“远的不说,你母亲自己提议她留下,让你抱着?瑄哥儿上车。你为何不允了她?”
谢玉翘一怔,坐立难安起来。
“娘向?来嫌弃我。她的话?,听听而已……当不得?真的。”
谢明裳听明白了。起身去厅堂外喊常青松。
常青松刚换了身干净衣袍过来,被谢明裳堵在厅外叮嘱,今夜多谢把谢家二房送来,有家务事处理。
等下请常将军站在厅堂里,无论她说什么?,只需点头就好。
常青松莫名其妙被领进厅堂,抱臂站在旁边,只把自己当根木柱子。
谢明裳扬声传人。
片刻后,大雨里被晾了半夜的谢家二房夫妻两个终于现?身,动作拘束地踏进河间王府会客厅堂,谢玉翘抱着?困倦的瑄哥儿急忙起身迎接。
谢家二房人聚齐了。
灯火大亮的会客厅堂里,谢明裳居中坐着?,谢二叔挤出个笑容,上前正要说话?,被毫不客气拦住。
谢明裳的目光挨个越过面前四张谢家人面孔,嘴角一翘。
“你们二房要出城,我没意见。但常将军有意见。”
常青松想起谢明裳的叮嘱,双手抱臂,在谢家二房夫妻惊疑不定的眼神里,肃然点头。
谢明裳懒洋洋地斜靠在紫檀木交椅上:
“常将军的顾虑是,你们雇来的车太小,马太老。挤挤挨挨坐两个大人加一个半大孩子,出城几天就会累倒老马。放你们出城,万一你们的车回乡半路上出了事——常将军如何跟我爹爹交代?”
常青松靠在墙上,继续抱臂点头。
谢二叔急忙过来长揖,“敢问常将军,那要如何是好?能不能看在我家兄长的脸面上,调一匹军中的好马拉车?”
常青松脸都绿了,“不可!”
谢明裳笑盈盈说:“二叔真敢想。战时?盗用战马,这可是处斩的大罪,别为了匹马害人家性命。常将军的意思是,小车老马,只坐两个人,尚可以赶路。三人不可。对不对,常将军?”
说到这里,她的语音一顿,目光扫过面前神色各异的几张脸孔。
常青松冷着?脸,面无表情?点头。
谢家老夫妻惊疑不定,谢玉翘抱着?瑄哥儿,吃惊地坐回椅子里去。
三人不可,只有两个人能走?
谢二婶高声道:“瑄哥儿必须得?送走!”
谢明裳无可无不可地一点头,随手取来白纸,写上瑄哥儿的大名“谢瑄”。
“所以,瑄哥儿算一个。第二个呢。”
话?音还没落地,谢二叔已经高声道:“瑄哥儿年纪小,如何能独自回乡?瑄哥儿跟我走。”
谢明裳提笔在纸上写下“二叔”。
“所以出城的两个人选定下了。二叔和瑄哥儿走,二婶和五姐留下。你们觉得?如何?”
谢玉翘低头默默无语。
谢二婶愣了良久,嘴唇嗫嚅几下,勉强扯开?一个笑容:“也好。瑄哥儿跟着?他爹回老家,不能大富大贵,好歹能安安稳稳长大。”
说着?就走去玉翘面前,抱走了熟睡的瑄哥儿:“玉翘,别怪娘。瑄哥儿是我们二房唯一的男丁,你爹是咱家的顶梁柱。他们两个走,你就跟娘留下罢。往好处想,突厥人也不见得?能打进京城来……”
谢明裳在旁边冷眼看着?。谢玉翘低着?头,啪嗒,一滴泪落在地面上。
谢二叔喜笑颜开?,迭声道谢,正要抱过儿子上车,谢明裳悠然拿起白纸:“慢着?!”
众人眼睁睁看她提笔把纸上两个名字划去了。
“人皆有私心,我也不例外。三月谢家围门?时?,
没能送走五姐,以至于后来我们姐妹两个进宫吃了一趟苦,险些?没能熬下来,我身上的宫籍上个月才除了。二叔,二婶,我心里这份疙瘩啊……直留到今天。”
谢明裳半真半假地说笑,当众人面,在白纸上一笔一划写上新的名字。
“既然常将军把你们送到我面前,我只有个要求:玉翘在车上。”
在谢玉翘震惊的倒吸气声里,白纸上新出现?“玉翘”两个字。
谢明裳满意地挪开?笔尖。
“好了,这算第一个人选。至于第二个人选……我叫玉翘选。”
谢玉翘茫然坐着?,视线里带无措,扫过面前焦急的两张面孔。
谢二婶还抱着?瑄哥儿,急道:“玉翘,发什么?愣啊,带瑄哥儿走——”
不等说完,谢二叔怒吼一声,“玉翘,你自己就是个不顶事的丫头,再带个小娃儿如何活!我带你回老家,给你选一门?好亲,让你安安稳稳出嫁!选你爹!”
谢二婶勃然大怒,指谢二叔叫嚷起来:“你个老货!虎毒不食子,你要占了你亲生儿子的活路啊!”
谢二叔厌烦地把老妻推开?,只对着?女儿温情?脉脉劝说:
“别听你娘的,她厌烦你也不是一两日了,心里只有你弟弟,哪次向?着?你?爹虽然也疼爱你弟弟,还是偏疼你多几分。玉翘,你从?小懂事,这次可要选对了。爹跟你说句掏心窝的话?,小娘子活得?艰难,你弟弟只会拖累你。你跟爹走,爹对你好一辈子。”
谢玉翘泪盈于睫,哽咽着?起身喊:“爹。”
谢二婶扑上来要挠谢二叔的脸,谢二叔一把将老妻推去地上,转头对谢明裳喊:“大家都听到了,玉翘选我这个爹!第二个上车的是我!”
谢明裳神色不动,果然开?始一笔一划地写“二叔”,边写边问:“玉翘,选好了?”
谢玉翘轻轻地嗯了声。
人皆有私心。其实?她心中早有偏向?。
爹娘都跟她讨金饼。她给了每人一块,私下里又额外多给了父亲一块……若说心中毫无期盼,连她自己都骗不过。
谢二叔当众说出那句“爹虽然也疼爱你弟弟,还是偏疼你多几分”,听在谢玉翘耳里,仿佛琼台仙乐,当即感动得?潸然泪下。
谢二婶鬓发散乱地坐在地上,头上金钗掉落在地上都忘了捡。瑄哥儿随她跌落青砖地,顿时?摔得?疼醒了,抱着?母亲哭起来:“娘!”
谢二叔喜气洋洋揽过女儿的手臂,仿佛揽住护身符一般,急吼吼要坐回车里,迭声催促连夜赶路出城,别等到天亮了。
谢玉翘挣脱父亲的拉扯,回身跪倒在母亲面前,心中极度歉疚。
毕竟,这是生平头一次,她主?动舍弃了母亲。
“娘……”
谢二婶眼神发直,瑄哥儿的哭闹在她这处罕见地失了效。
她把瑄哥儿塞去女儿面前,逼问女儿:“你当真要你爹?不要你弟弟?你弟弟不会拖累你一辈子。拉扯他五六年,他就长大了。等你弟弟长大了,娘家有人撑腰,你嫁去夫家才能抬得?起头。”
谢玉翘深深地低下头去,大礼伏地,哽咽道:“孩儿对不起娘。对不起、对不起瑄哥儿。”
谢二婶嘴唇颤抖起来,咬牙说,“好,好。”当面抬起手掌。
谢玉翘肩背一颤,直觉要挨打,强忍着?跪倒不动。母亲的巴掌没有落在身上,却抚过她头顶乌发。
谢二婶紧抱着?哭闹的小儿子,揪着?女儿头发凑近她耳边,急切地说:“听着?,你谁都别选,索性带着?何妈妈出城去!千万别选你那老子!他只会祸害你!你带何妈妈回老家还有活路,你跟你老子同回去,那老货铁定把你高价卖了!”
谢玉翘瞳孔剧烈震颤,听母亲飞快又急促地附耳叮嘱她。
“你老子说话?没一句真的!他偷拿你两块金饼,从?头到尾瞒着?我不说!三块金饼,我只见到两块!那老货外头有不止一个姘头!指不定拿你的金饼,贴给了哪家姘头!他在外头烂赌烂嫖,这么?多年我忍着?不说。以后没我盯着?,他更肆无忌惮,你随身带的钱财,跟着?他,你半文钱都留不住!”
谢玉翘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难以置信,“我爹爹他……”烂赌烂嫖?外头有不止一个姘头??拿她的金饼,贴了外面的姘头?!
谢二叔隔几步等候片刻,感觉不对,喝道:“你个老货,跟女儿嚼什么?舌根!”
谢二婶把泪花恶狠狠憋回去,急促对女儿继续吐露:“他一直嫌你在京城嫁不出去,丢他的人,要把你带回老家许配人。”
“他自己的原话?说,哪家出的聘礼高,就嫁哪家。我死活不肯,老家那些?名堂我还不知?聘礼出越高的,都是白发老头娶续弦,继子们的年纪比你还大!莫怪我这两年催你催得?凶。你在京城嫁出去了,你老子也就不会打你主?意了——”
谢二叔冲过来又搡一把老妻,拉扯谢玉翘起身:“玉翘,别理她,跟爹走。”
谢玉翘泪眼模糊。几乎失去站起身的力气。耳边是瑄哥儿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水雾朦胧的眼帘里,一个窈窕身影起身挡在谢二叔面前。
谢明裳抬手拦阻:“二叔,别拉扯五姐。五姐的袖子都要被你扯破了。”
谢二叔手上松了几分力气,还不肯放开?女儿,讪讪说:“不会。这不是眼看着?要四更末了,等天亮了不好出城……”
谢玉翘猛地爆发了。
她一下子挣脱父亲的拉扯,扑到谢明裳身上:“我不走!我留下!”
谢明裳并不意外,轻轻地回抱一下五姐,盯住面色焦灼的二叔。
“玉翘自己不愿意走。马车空出来了。”
她无事人般询问:“现?在登车的只有二叔自己了。二叔独自出城,可使得??”
谢二叔想也不想,连声道:“使得?,使得?!”
谢明裳扬声吩咐:“送二叔独自上马车。人自己要走,我这做侄女的留不住。”
紧闭的厅堂门?打开?,谢二叔一刻也等不得?,伞都不要了,疾步往大雨里奔。
谢玉翘木然坐在木椅上。谢二婶抱着?儿子哭,边哭边骂,“老天无眼啊!六娘,怎么?我们娘儿三都留在京城里,那老货却独自送出城了呢。他带走了我们二房所有的细软啊!!”
“二婶莫急。”谢明裳慢悠悠说:“车不是还停在前院么?。叫人把细软箱笼拎下来便?是。”
说着?便?扬声吩咐亲兵去车上抬箱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