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陪审的倒还有一个林三郎。先被狠打过几轮,凄凄惨惨地拖进?石室,扔去?林相?面前。
石室里立刻热闹起来。满耳朵都是林三郎的鬼哭狼嚎:
“爹,看孩儿被他们打成什么样了。不论他们问什么,爹招了罢!”
林相?无动于衷。
“林家遭逢河间王,注定有此?一劫。身为人?臣,岂能惜身。吾家三郎这条性命,随河间王处便是。”
“好个忠臣口吻。”萧挽风在长桌后坐下了。
抛却血脉亲情不顾,林相?论起心狠,远超裕国公。难怪爬得高。
他从桌案上翻找几下,寻出一封手谕,扔去?林相?面前。
“只可惜,天子手谕,已论定忠奸。”
林相?吃了一惊,展开面前的绢书细读。
极为眼熟的天子亲笔,开篇写:“奸相?误国!”
“河间王,你胁迫天子作?此?手书!”林相?愤然抛下手谕。
萧挽风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起身绕过书案,把愤怒抛掷去?地上的手谕又扔回林相?怀中。
“文臣武将,刀笔兵戈,讲究个生前身后名。林相?,有这封天子亲书的手谕在,你已注定‘奸相?’骂名。”
萧挽风立在林相?面前,淡淡道:“当初构陷贺帅,毁他一世英名,同样如此?。林相?何来愤怒?”
沙沙笔尖记录之声顿了顿,卢编修抬起震惊的脸。萧挽风吩咐他:“继续写。”
林相?的脸色同样空白?了一瞬。
“原来如此?……”他忽地呵呵笑?起来,“原来如此?。你竟为他复仇而来。你和他非亲非故,以你的年岁,理应没见过他几面。你竟然会为他复仇。”
“并非复仇。”萧挽风答得极平静:“本?王与贺帅非亲非故。本?王想和林相?讨回的,是一份拖欠的公道。”
“公道?”林相?仰天大笑?:“所以才说,天下衮衮诸公,皆是庸碌之人?。河间王,你也不例外!”
“尔等庸人?,只看到眼前三寸地界,仿佛未开智的蠹虫那般,有功追讨赏赐,有过追究刑责。哼,公道。却罕有人?深究天下大势,罕有人?看到眼前风光无限之盛世,会思索三五十年后国运如何。君不见,多少盛世埋恶果?,无限悲凉始昨日?!”
沙沙记录之声不绝,几名文官飞快地书写,萧挽风并不打断,坐回长案后听。
【林相?言曰:多少盛世埋恶果?,无限悲凉始昨日?。】
卢编修抄录完毕,忍不住高声质问。
“林相?之意是,五年前,贺帅叛国的罪名,果?然为林相?构陷?为了在盛世当中,‘除恶果?’,免去?三五十年后的悲凉?”
林相?颔首:“冒天下之大不为,极力?劝说人?主,方成就此?功。”他环顾左右。
“诸位,你我身为文臣,都知晓:武将势大,灭国之兆。贺风陵声望之鼎盛,当朝文武百官无出其右。大江南北,处处建有贺风陵生祠;云朔边地,只知贺帅,不知天子。”
“天子御驾亲征关外那年,贺风陵四十有二——正当男子力强、野心勃勃之时。”
“当时,我便觐见先帝。御前直言:欲克关外敌,先除关内敌。”
“欲拓关外之疆土,先斩贺风陵。”
石室里安静无声,卢编修、杜祭酒两个,听得目瞪口呆。卢编修喃喃说:“倒也不无道理……”
萧挽风坐在桌案后,蓦然问:
“欲拓关外之疆土,先斩贺风陵。林相?如愿斩杀贺风陵,五年过去?,关外之疆土拓了多少?”
“……”
“先帝看不上林相?是对的。”萧挽风一哂起身:
“自?恃甚高,腹无才德。正所谓志大而才疏。贺帅,百年难得之将才;先帝,胸襟锐气之英主。竟毁在你这小人?谗言下。”
林相?冷笑?:“老夫一心为国谋划,并无有任何利己之处。斩杀贺风陵,乃是为了社稷安稳!哪怕冤杀了他一个,亦是为国去?除隐患之义?举。老夫不悔——”
“得了吧。”石室下方一处空心铜管里忽地传来女子的嗓音。
片刻后,石门开启,隔壁石室旁听的大长公主长裙曳地走了进?来。
“河间王年纪轻,京城有些?旧事他不晓得。但本?宫年纪大了,不巧记性又好。”
大长公主懒散地往木椅上一坐,“挽风,京城的笑?话多的是。本?宫跟你说几个陈年笑?话。”
“你们知不知道,贺帅与林相?生于同年?”
两人?都出身寒门,同样年岁,一文一武。贺风陵年少成名,声望鼎盛。逢年过节时,他的门神画像贴满京城家家户户大门。
至于林相?当年么。
大长公主盯着林相?笑?:“仕途不顺,写诗大发牢骚,说寒窗十年苦读,原来文不如武,欲投笔从戎去?,踏破关山……不想被同僚撞见醉诗,戏谑了好几年。林相?,当年有没有这回事?”
林相?面沉如水,视线挪开不答。
“看到贺风陵的威风,林相?嫉妒了?先帝御驾亲征,点贺风陵为主将。本?宫记得当时满朝都在议论:这次出征大胜,贺风陵必定要封侯。寒门白?衣出身,二十八岁拜将,四十二岁封侯……可谓平步青云。”
大长公主轻笑?出声:“同样寒门白?衣出身,四十二岁还默默无闻的林相?呢?听得如何感受?”
“宁愿战事大败,也要向天子献谗言,毁了贺风陵?”
沙沙笔尖记录之声不绝,卢编修不等写完,已是满脸嫌恶,啐了一声,“无耻!”
林相?面无表情。
“后面的还有。本?宫敢说,就不知你们这些?小文
官敢不敢录了。”
大长公主轻笑?,“林相?献上谗言,但先帝的胸襟好歹比今上广阔些?,斥退了他。并未采纳谗言,也未临阵换将,依旧以贺风陵为主将,从朔州出关亲征。”
“可惜……”大长公主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这番谗言呢,还是令先帝升起了疑心。”
谗言入耳,仿佛美酒中沾染毒液。一滴毒液,毁了整缸美酒。
不知何时升起猜疑,也不知在先帝心中翻滚了多久。
“总之,朔州出征后不久,先帝把战力?最强的铁甲军,从贺风陵手里调走了。似乎调派大将,征伐了关外一个回纥小部落?贺风陵似乎有个漂亮相?好在那小部落里……停停停,你们别记。”
说到关外传闻,大长公主也不是特别确定:“本?宫耳边听人?说的,无凭无证,删了删了。“
旁听的萧挽风却斩钉截铁接下道:“有此?事。那女子为贺帅生下一双儿女,贺帅为那女子终身未婚。”
室内响起轻轻的吸气声。
为贺帅生下一对儿女的女子,族人?却被贺帅亲手创立的铁甲军所铲灭……情何以堪?
难怪会有君臣离心的说法!
“君臣起了猜疑,战事不顺。战事不顺,则猜疑更甚。”
大长公主冷眼望向林相?。“林相?这番谗言攻心,到最后,还是成功了。”
“林相?有何话说?”
林相?冷冷道:“大长公主重?武将而轻文臣,偏见甚多。”
大长公主笑?得止不住,“本?宫不是重?武而轻文,单纯看不惯心胸狭窄的小人?罢了。林相?,说说看,贺风陵被你构陷,背上个叛国的大罪名,他可没叛国。”
既未叛国,更未弑君。
虽说龙骨山吃了个大败仗……比打败仗更可怕的,是传出先帝驾崩的消息。京城人?心惶惶。
一片混乱当中,林相?最先上书,国不可一日?无主,请求令选天子。
短短几日?后,今上登基。
登基第二日?即下圣旨,把贺风陵打为国贼,传令九边诛杀。
大长公主回头问萧挽风,“挽风,你这几年都在朔州。当年的战事多多少少留下点文书记录罢?查得如何?”
萧挽风在桌案上翻了翻,找出两本?泛黄的书册。
“行军主簿有记录。”
五年前的三月初十,今上登基,改国号为“奉德元年”。
远在关外的出征大军未收到关内的消息,每日?的行军记录,依旧记载着先帝年号:“广业四年”。
广业四年,三月初十。大漠急行军五十里。大军饥渴甚,掘地取水,杀马以食。
……
广业四年,三月十五。龙骨山南麓,伏击突厥,一日?双战。死伤两千余人?,灭敌五千。
……
广业四年,三月二十八。遭遇伏击。
行军记录断在三月二十八这一天。
早已逝去?的不知名的某位行军主簿的记录册在众人?面前展开。
干透的褐色鲜血涂满半页纸,“同袍反目,刀兵屠戮,言指贺帅叛国。”
“为何如此?!!!”
静悄悄的石室里,呼吸声仿佛都停下了。
被斑斑褐色血迹固定于书册的静止的绝望呐喊,跨越五年时光,充满整个房间。
萧挽风神色不动地把书册往回翻。
由军中不同的两名主簿记录下的行军日?志,都停止在广业四年的三月末。
泛黄的旧书页一页页回溯,停在某处。
“诸位看,三月十六日?记录。”
“广业四年,三月十六。天子抱病出帐,取御帐小米十升,羊一只,慰问将士。贺帅跪谢领御食,分之诸军。
吾愿圣上安康,愿我大军凯旋。”
两本?行军日?志,均记录天子赐御食的场景。
三月十六,新天子已在京城登基,先帝御驾却依旧好好地在关外大军护卫当中。
贺风陵随驾,还在策划伏击突厥,意图洗刷龙骨山战败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