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谢明裳觉得更好笑了。
屋里能?拿走的全拿走,顾沛怕什么?怕她摔了瓷盘扎脖子,还是对着灯台尖角撞上去?
门外有人把守,耳边传来巡值走动的脚步声,却无人交谈。这处宅子的布局和谢家大不同,护卫的人手多了几倍。
外头廊子的灯笼光漏进屋子里。枕头倒是她带进宫又带出的药枕,又松又软,被褥也?是暖和的蚕丝鸭绒被。
软枕其实不是用来枕的,她习惯睡觉抱着。谢明裳翻了个身,在黑暗里抱着软枕,仰头打量花纹富贵的描金帐子。
河间?王自从?进府便没有现身。谢明裳理所当然?把他抛去了脑后,只想谢家。
所以,这间?大宅子才是赐下的河间?王府?谢宅没有被充作?河间?王府,谢家人还好好地住在自家里?
鼻下传来枕头里宁神助眠的草药幽香气味。
谢明裳揪着被角,想着想着,睡了过去。
——
她被一阵沉闷的击打声惊醒了。
声响像在击打布袋子。有人在数数:“六”,“七”,“八”……
一声压抑闷哼传来,谢明裳倏然?睁眼。
庭院里正在动刑。
垂落的描金帐子外有几个人影晃动,身形窈窕,绝不是王府亲兵。她眼神带警惕,缓慢地坐起?身。
帐子外的几名女子已察觉她醒来,掀开两边帐子,挂上鎏金铜钩。
两边打个照面,居然?是认识的,谢明裳诧异地“咦”了一声。
床边站着的四名服侍女子低头齐齐万福,动作?标准如出一辙。
“谢六娘子万安。”
谢明裳没急着叫她们起?身,挨个打量过去。
床边伏身行礼的这四位,赫然?就是宫里为?难她的那四个女官。
好个阴魂不散。
她的身子往后一靠,索性靠坐回床头,人不起?来了。
“有阵子不见你们四个。”她抱着软枕,懒洋洋地说?:“宫里得罪了人,被赶出来了?”
四人里为?首的女官章司仪,倒也?沉得住气,开口解释:“听闻河间王府无女子服侍。谢六娘子是从?宫里出来的,冯喜公公回复了圣上,遣我等来,看顾谢六娘子起居。”
谢明裳嘲道:“记得昨晚河间王当面回绝了?怎么还把你们四个给硬塞过来。冯公公还真热心。”
她挨个打量四张低垂的面孔。
明晃晃插进王府后院的四双眼睛,河间王那边肯定不想要。冯喜把人硬塞来,当然?不会因为?他性情热络。
冯喜跟了圣上二十多年。
冯喜的意思,很多时候不是他自己的意思。
谢明裳弯了弯唇:“有意思。”
人都送来眼前了,她也?不委屈自己,当即招呼更衣洗漱,把四个女官使唤得团团转。
她身子虚,更完衣出了一身冷汗,虚掩的门就在这时被人敲了敲,有个陌生男子嗓音沉声道:“六娘子可醒了?卑职奉命送朝食。”
谢明裳坐在床沿,目视一个腰间?佩刀、相貌沉稳的青年将领带几名亲兵送来朝食。
几人忙碌着摆放碗盘布菜。屋里的细微响动,衬托出屋外的寂静。
谢明裳倏然?意识到,就在屋里闹腾的时候,外头的刑棍已结束了。
青年将领送了朝食并不急着退走,回身把门推得大开,吩咐门外:
“把顾沛领来,当面和六娘子请罪。”
谢明裳的瞳孔微微收缩,望向门外。
两名亲兵把一个上身赤膊、只穿条鼻犊裤的年轻儿郎拖到门边,两边手一松,那赤膊年轻人摔去地上,身上还在滴滴答答地流血。
血腥气顺着风传进屋里,谢明裳忍着冲上来的干呕,捂住口鼻。
被打得满身伤的可不正是顾沛?
她原本以为?顾沛是外头监视行刑的人。万万没想到,庭院里闷声不响挨罚的,居然?是身为?六品亲卫队副的顾沛本人。
一名女官接过朝食漆盘,把盘里的小碗清粥和小菜挨个布好,碗筷奉来手边。
谢明裳把清粥推开。半点吃不下。
顾沛身上伤瞧着严重,他自己倒不觉得严重,从?地上爬起?身,单膝跪倒在门槛外,一副低头听训的沮丧模样?。
门边站着的青年将领
肃然?道:
“其一,顾沛身为?王府亲卫队副,领亲卫四人跟随主上入宫,谢六娘子整日未进饮食,未能?机敏详查。全队领失察之罪。”
“其二,未尽职责,不能?随机应变,令谢六娘子在宫中步行脱力,顾沛领失职之罪。”
“失察在先,失职在后。顾沛愿独自领下全队罪责,主上命罚三十军棍。可有不服?”
顾沛沮丧地道:“卑职认罚。娘子恕罪。”
谢明裳坐在床里道:“你主上罚你,我没什么好说?的。顾队副不要记恨到我头上便好。”
顾沛低头不吭声,门边站着的青年将领代他开口:“不会。娘子放心。”
顾沛被人搀扶起?身,顶着满脊背的棍伤,一瘸一拐地走远,两名亲卫熟练地泼水洗净地上血迹,萦绕满屋的血腥气也?随之散了。
谢明裳并没多少胃口,喝两口清粥便放下碗,望向门边盯着清理地面的青年将领。
“罚了顾队副……你应该是河间?王府的亲卫队正了?”
青年将领并未否认,转身过来拱了拱手。
“卑职顾淮。”
“哦,顾淮。”河间?王府亲卫队正,拱卫主上安全,河间?王身边的武臣亲信一把手。
谢明裳舀了舀炖到软烂的小米粥,继续抿一口进嘴,忽被烫到般放下瓷匙:
“你也?姓顾?你和刚才那个顾沛……?”
“顾沛是卑职家中的兄弟。”顾淮神色如常地应道。
谢明裳越听越不对,追问:“他是你堂兄弟?族兄弟?”
顾淮:“同母嫡亲兄弟。”
“唔……”谢明裳沉默地舀了勺粥含进嘴里。
眼看庭院一路滴来门前的血迹洗净,重新洒上黄土掩埋痕迹,顾淮又往屋里拱拱手,说?了句“卑职告退,娘子好生休息”,领着亲兵转身走出了院子。
谢明裳嘴里含着的一口清粥半天才咽下。
来河间?王府头一天,就叫哥哥狠打了亲弟弟,还把人拖来门口认罪。
很好,得罪人的名录上又多两个。这顾家兄弟俩以后多半要跟她过不去了。
谢明裳越想越没胃口,放下勺子,不小心碰着碗,清脆地一声。
她还没紧张,身边伺候的女官倒显得比她更紧张似得,惊得手一颤,衣袖在她面前晃动如水波。
谢明裳若有所思地抬起?目光。
不止她身边伺候布菜的这位,向来最不动声色的章司仪脸上都出现紧绷神色,视线盯着门外新添的黄土。
在宫里吞了谢家大批金银还刁难谢家女的时候,章司仪可没有半点紧张。
谢明裳心里微微一动。
她抬手把粥碗给掀了。汤汤水水洒了满地,四个女官齐齐惊得面色一变。
“这么滚烫的粥,想烫死我?”谢明裳把筷子也?摔了,“再盛一碗来。”
四个女官互相眼神示意,无人和她争执,安静地洒扫干净屋子,毫无异议地重新盛来一碗粥,退了下去。
入口果?然?不冷不热,恰到好处。
谢明裳喝完半碗,放下帐子,细细地想之前跟河间?王的几次短暂见面。
河间?王有凶性。看似平静如山的表面下,不知隐藏着怎样?一副狰狞爪牙。
对自家萧氏兄弟都弓弩见血,臣属犯错打得血流满地。
生性酷烈之人的眼里,下仆奴婢的命哪算是命?鸡毛蒜皮小事引起?不喜,一句话轻易便把人的性命断送了。
谢明裳大致想通了河间?王的性情,撩起?帐子。四名女官大约也?想通了,神色紧绷,正远远地低声议论什么。目光时不时看一眼门外,警惕里隐现惊惧。
谢明裳安心地往床上一躺。
她在哪处不是一样?养病?在哪处躺着不是躺着?比起?自己来说?,她们四个才叫悬着脑袋办事。
进门被人一场下马威,吓着了吧?
——
河间?王府的主人是入夜后过来的。
谢明裳在宫里一天四顿的喝药,精神瞧着还好;自从?出宫当日断了药,精气神渐渐地便感觉不足。
头一晚才入王府,第二日睁眼又有四个女官在面前晃来晃去,她连眼都懒得睁了,更没有胃口用膳食。这天掌灯后,只喝了几口粥便推开碗筷睡下。
也?不知睡了多久,人忽然?惊醒。
有个颀长身影坐在床边。
夜色已深。描金帐子不知何?时被掀起?,屋里点着一盏黄豆大的小灯,灯下朦朦胧胧映出萧挽风宽阔的肩膀轮廓。
他正低头凝视着她的睡容。
半梦半醒间?,谢明裳的视野不甚清晰,但病中嗅觉反倒更敏锐,鼻下隐约传来皂角的清香。
这股陌生的清香气味令她彻底清醒过来。
她翻了个身,视线便落在床边坐着的男人身上。
河间?王萧挽风的头发湿漉漉的,似乎沐浴过。小冠随意地把浓黑的头发束起?,肩膀洇湿了一大块,显露出流畅有力的肩胛骨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