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宽敞的堂屋中央,提前备好的桌子椅子翻倒在地,这还?不算什么。翻倒的桌上已备下了整桌席面,十来道荤素热菜、冷盘果子全翻落在地上,杯盘满地狼藉,汤水四处横流。
所有人都站着,只谢明裳独自坐着。繁复挑起的宫髻还?有一缕乌发没有收进发髻里,散落在肩头。素白?手指握一只金色蝴蝶发钗。
当着众人的面,她反手把乌发绾拢,显露出柔白?纤长的脖颈。发钗上薄薄的金色蝴蝶翅膀颤动几下,插入发髻。
谢明裳无事人般转过身来,对漠然立在门外的萧挽风道:
“对不住殿下,我这里没得吃了。改地方罢。”
*
萧挽风过来后院
的时辰,其?实比顾沛通报的两刻钟更久一些?。
他花了点时辰沐浴。
换下赴宴沾染酒气的衣袍,洗净手脸,身上残留着淡淡的皂角清香。
以至于正?赶上了主院里的掀桌大戏。
陪同?主上前来的顾淮,脸色不怎么好看。
章司仪领着四位女官迅速跪倒在门边,口称恕罪,谦卑伏下脊背,言语暗藏软刀子:
“殿下,娘子不慎打翻桌椅,毁了一桌好席面。奴婢等看顾不力,当面请罪。奴婢等会好好地劝慰娘子。”
顾沛慌得单膝跪倒:“刚才还?好好的……臣属马上再去整治一桌菜来。”
谢明裳插嘴道:“省点事。置办一桌席面不容易,整桌子掀翻花不少力气。累着我了。”
萧挽风的视线缓缓扫过屋里如?台风过境的场面,落在谢明裳身上。
两人隔着铜镜对视片刻,萧挽风眉峰陡起,什么也未说,往后一步,退出门外,转身走了。
顾沛慌忙跟出门去。
章司仪领着其?他三?位女官收拾桌子,冷言冷语道:“谢六娘子厉害。前两日人瞧着病得路都走不动,昨天才下地,今天就能发狠把整桌席面给掀了。殿下今日忍了,谢六娘子继续作死,看看殿下能忍几日。”
谢明裳懒得多搭理她。
“你愁什么。就如?你说得,打狗还?得看主人。等我把自己作死了,你们四个调回?宫里,不就皆大欢喜?”
章司仪神色阴郁。
她们背后站着皇宫不错,河间王却不是寻常京中识进退的贵人。
谢六娘死不足惜,河间王一怒之下,把她们四个同?赐死,却也不是不可?能。
章司仪和她的副手朱红惜对视一眼。
谢六娘是个什么性子,冯喜公公不知?道?她们几个和谢六娘有过节,冯喜公公不知?道?却还?是把她们四个遣来。
一方面让她们做河间王府安插的眼线,却也有管教王府后院的意?思?。
若连一个无名无分赐入王府的谢六娘都管教不好,她们四个凭什么在王府后院立身?
章司仪的眼珠微微转动,道,“慢着收拾。你们几个随我出去商量——”
顾淮就在这时进了屋:“殿下召谢六娘子。”
所有人都闭了嘴。
亲兵匆忙洒扫地面,几个女官重新围着谢明裳梳洗打扮,到底还?是把她肩头垂落的那缕长发绾进了高髻,蝴蝶金钗扔回?妆奁台上。
谢明裳噙着一丝漠不关心的笑,素白?指尖摆弄着金钗上的蝶翅。
蝴蝶金钗从她手指间被?抽走了。
“金钗尖锐,还?是留在屋里的好。”章女官语气平平道:“谢六娘子不懂事,免得……”
免得什么,没说下去,但言外之意?都懂。
谢明裳什么也没说,任她们摆弄泥偶娃娃般打扮完毕,将她盛装送出门。
顾淮在院门外等着。章司仪领着朱红惜要跟随时,顾淮抬手一拦:“殿下只请谢六娘子一人去。”
四名女官都被?留在后院,只谢明裳一个跟在顾淮身后。
“去做什么。”她冷淡地问。
顾淮答得同?样简短:“娘子去了便知?。”
谢明裳跟着顾淮沿着王府廊子漫行。
廊子走到尽头,前方出现一片合欢树林。穿过林子,推开?一道不起眼的窄门,视野陡然开?阔,里面别?有洞天。
赫然是个极敞阔清幽的院子。
顾淮的耐性极好,也比他兄弟顾沛有眼力得多。谢明裳沿路走走停停,有时走着走着径自去旁边石凳坐下休息,他并?不催促,耐性地站边上等。
前方有一道汩汩的溪水蜿蜒流过。
“你家主上会挑地方。”谢明裳若无其?事地开?口夸赞,仿佛刚才翻脸掀桌子的不是她似的,对附近美?景不吝赞叹。
“小桥流水,别?致清幽。”
顾淮默了默。
这道流水……其?实是池子的泄洪口。
池子……当然是庐陵王赶工兴建的汉白?玉鸳鸯戏水浴池子。
谢六娘子占了主院,殿下当夜搬去了隔壁不远的僻静偏院,被?顾沛玩笑称呼“藏娇小院”的那处院落安置。
这些?当面都不好说。
顾淮沉默地领着人走过小桥流水,越过几株绿荫葱茏的大合欢木,前方现出清幽书房。
顾淮上前敲门:“殿下,人带到了。”
门虚掩着,一推即开?。
谢明裳站在书房门外,整了整身上的衣裳,把腰间系着的环珮绦子在掌心捋平,摸了摸浓密发鬓的两把玉梳。
对于河间王召她之事,她有隐隐猜测。
毕竟,正?如?章司仪所说的,以河间王的恣睢性情,忍她一次两次,难道能忍十次百次?
初入王府的半路上,入王府的第二夜,她已经当面叫他吃了两顿排揎。
他忍了她两次了。
俗话说:事不过三?。
掀翻整桌席面,用?尽她病中的全身力气,掀桌子的手臂至今酸软发疼。但她还?是掀了。
入王府后院才五天,于她感觉却似过了五十年。
自从被?赐入河间王府,她左思?右想,眼前再看不到其?他前路。前方剩下的唯一的出路,便是章司仪提点她的攀附路。
她只想想,已觉得厌倦了。
她今年十九岁,正?是小娘子最爱美?的年华。如?果今日注定是她谢明裳的祭日,她不想像进王府大门那晚一般,满身狼狈、不干不净地离开?人世。
谢明裳向来喜爱明艳颜色。但比起服饰颜色来说,她更爱干净。
就像此刻,身上打理干净,穿戴妥帖齐整,体体面面的走法就很好。
谢明裳做好准备之后,镇定地推开?了门。
河间王侧立在轩窗边。
他面前放置着一张长桌案,笔山架着几管粗细不等的笔。手里有一封打开?的信。见她进来,那封信便合拢在手里。
“用?饭。”他吩咐下去。
几个亲兵麻利地提着食盒进出,围拢着书房外间厅堂的一张圆桌上菜。
那是一张沉甸甸的实木桌。
不是轻巧灵便的一块方木板搭架子,可?以供人轻易挪进挪出的轻便木桌;而是从百年树干截取的一整块原木料子搁在地上,只粗粗打磨,留下原始的粗粝形状。
百年古木死去的顽强生命力,似乎依然包裹在木料子层层的瘤纹里头。
谢明裳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目不转睛地盯了良久。
当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看得太久、泄露了喜爱情绪时,倏然挪开?视线。这时她才留意?到,窗边的男人一直在注视她。
那是个刁钻的位置。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本能地选取光线阴影交错的暗处,窗棂透进的光散乱地打在身上和周围,叫人一眼看不清身形,像极了山林中蛰伏藏身的野兽的本能。
这样的人擅长伪装和隐藏。
谢明裳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下一刻,她自己都被?逗笑了。
擅长伪装和隐藏的人,当街和自家看不顺眼的堂兄弟弓弩互射?屠得血流满地?
河间王今年二十三?四年岁,军功赫赫,地位尊崇,正?是男人张狂肆意?的年纪。蛰伏,或许是从军行伍几年养出的本能。他现在打量她的眼神,有隐忍的意?味在里头。
自从谢明裳走进书房,萧挽风始终没出声,人也没动。
他只是从暗处注视过来,目光落在她身上。
从头顶繁复精致的宫髻,到白?玉般的耳垂,碧玉耳珰,纤长如?鹤的脖颈,对襟短襦上的刺绣卷草花纹,一寸寸地往下细细打量。
谢明裳被?看毛了。
没等他看到中段,她抬手一指书房厅堂的实木桌,硬生生打断了单方面的凝视。
“摆上来看的还?是吃的?”
打量的目光收了回?去。
萧挽风把手上的书信收起,以镇纸压回?桌面。人从窗边阴影里走来厅堂。
“吃饭。”他当先撩袍坐下。
谢明裳整理好身上衣裳、踏进这道门后,便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桌上有道新鲜熬煮的鱼羹放在桌面当中,以砂锅盛着,香气浓郁扑鼻,青葱段在乳白?汤里沉沉浮浮,她起了些?食欲。
桌上有荤有素,萧挽风吃喝得动作并?不快,切了块炙烤羊肉,缓缓地咀嚼
。再夹一筷子菜蔬,却又不吃,搁在盘子里。
比起他自己用?食,看她进食的兴趣似乎更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