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我家三郎爱清净,要么一楼包场,要么二楼给腾出个清净阁子。没本事招待贵客的话,你们这酒楼索性关门罢!”
动静闹得大,酒楼门外围了一溜儿看热闹的百姓。
大堂处闹哄哄的,两边争执不休,谢府八名家仆只管挡在二楼楼梯口处,抱臂冷眼旁观。
门外看热闹的众人正伸长脖子张望时,忽然有个长方形状的硬底请帖,轻飘飘地从楼上掉了下来。
啪嗒,落在地上。
空荡荡的二楼长廊尽头,风从临街大开的木窗吹进来,吹起了阁子门帘,露出遮挡门户的山水锦缎大屏风。
谢明裳站在长廊扶手处,垂眸往楼下看。
高门女眷出行常用的黑纱帷帽,将五官肌肤遮挡的严严实实;婀娜身段也隐藏在宽大的披风之下,若非极熟识的亲近人物,绝对看不出二楼贵女的身份。
店掌柜的赶紧上来连连致歉,“惊扰了贵客,惊扰了贵客。”
“二楼确实景致绝佳,难怪招人惦记。——让他上来坐吧。”谢明裳厌倦地道,“反正我也要走了。”
在谢氏家仆的簇拥之下,谢明裳几步下了木梯,于一楼木楼梯口转弯处,与发怔的林慕远擦肩而过。
“帖子拿回去。”擦身错过的瞬间,谢明裳轻声道,“脏了我的眼。”
谢明裳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香。
那是长期服用药酒方子,身上残留的药味,像雪后腊梅的冷香。
那药香极淡,若有若无,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只有极近身的时候,才能闻到细微丝缕的浅香。
林慕远心神发飘,站在原地发起了愣。
直到抱着梨枝的纤长身影走向门外,林府长随拾起地上的请帖递给自家主人,他终于回过神来,怒喝,“谢六!”
谢明裳的脚步停在门口,回睨一眼。
她是父亲膝下的独女。她爹将近四十岁的年纪老树开花生下了她,她在谢家宗族同辈姊妹当中排行第六,最小的一个。
外头不知晓她闺名的儿郎们,平日提起她时一个个神色莫测地称呼“谢家那个难缠的六娘”,火冒三丈时连代表女儿家的“娘“都省下了,直呼“谢六”。
“你……你……我……”林慕远磕巴了几句,终于找着借口,扯着自己衣裳抖了抖,抖下几枚雪白的花瓣。
“我上好的衣裳,头天新上身,被你家不长眼的家仆给毁了!”
他扬起下巴,示意自己的长随:“去,把帖子扔回给她!不赔林某的衣裳,这事没完。”
林家长随不敢真的把帖子往贵女身上扔,朱红请帖硬邦邦地双手递过去,谢明裳指尖一松,又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哎哟……”林府长随还没来得及捡,谢明裳已经从袖中抽出一叠纸交子,看也不看,递给了兰夏,踩着地上的请帖出了门。
兰夏把纸交子的面额展开,展示给所有人看。
“大家都看好了,面额二十贯的交子五张,各大商铺皆可兑付。一百贯整,便是金子织的衣裳也够赔的了。”
兰夏高声喊完,把纸钞卷吧卷吧,往赶过来的林府长随手里一塞,“一百贯买个清净,以后别来烦我家娘子!”跟随主人身后,也踩着地上的请帖出了门。
黑压压聚集的酒楼门口,人群轰然议论开了。
“我个天,什么金贵衣裳值上百贯?普通人家整年吃喝都用不了百贯。”
“哪家的林三郎,穿着人模狗样的,其实是做讹人活计的街头浪荡儿吧。”
“天子脚下,当街讹钱。也不怕被人报官缉拿了去。”
林慕远面皮涨红,又渐渐青白,他身边长随还不长眼地把交子纸钞喜滋滋奉过来,“得了一百贯。小的清点无误……”
林慕远劈手就是一记耳刮子,冷声道:“谁要她一百贯!交子还她,林某手里送出去的请帖,她不想拿也得拿!”
围观看热闹的议论声中,谢氏家仆早护送自家娘子出了门。
谢明裳怀抱着刚摘下的两支梨花,顺着长廊往外走。
周围闹哄哄的,木廊两边点缀的花枝遮挡住了视线,不留神间,竟未察觉前头刚出酒楼的家仆猛地停步,几乎撞在一处。
人来人往的御街上,不知何时出现大批拒马叉子[1],拦阻两边道路不让出入。酒楼门口的谢家马车不知被挪去了何处。
八位家仆里领头的姓耿,外号‘耿老虎’,是关外退下来的老兵,天不怕地不怕,当即挤开乌泱泱围观的人群,寻官兵问话。
片刻后,脸色难看地回来。
“娘子,今天不凑巧,刚好碰着御街封路。这帮孙子不打招呼把我们的马车挪走了!”
谢明裳:“问问他们,封多久?为何封了御街。”
耿老虎:“问过了,他们不肯说。只说有护送差事,等路口解封了再行马车。小人想取回马车,两边推搡几下,对方亮了腰牌,是皇城司的人。皇城司这帮孙子惯常捧高踩低,今天是不是故意反水,为难我们谢家?”
“嗯?”谢明裳纤长的手指抚摸着梨花枝。
谢家人此刻已走到酒楼廊子尽头,隔一道欢门便能看到街上的动静。
不知何时挤出百来个便衣佩刀汉子,驱散靠近酒楼的围观百姓,又在御街两边组成人墙,摆上拒马叉子,果然是皇城司出动办事的架势。
靠近酒楼这边的御街上,勒停了一溜排几十匹骏马。
几十名精悍轻骑团团簇拥着当中一匹雄健高大的黑马,马上男子穿戴寻常,一袭简单海青色交领窄袖袍子,乌皮长马靴,腰间什么佩饰也无,领着数十轻骑收拢住缰绳,隔人群望向酒楼这处。
既不发话,也不走。瞧着像路过看热闹的模样。
原本停在酒楼门外的谢家马车,果然被挪去了对面。
皇城司人墙堵住酒楼大门,倒把谢家人和后头追来的林家人堵在一处。
“确定是皇城司的人挡我们的路?”谢明裳问。
经过漫长的夜晚,又被堵在酒楼门口,帷帽下的娇艳眉眼泛起淡淡的疲倦和厌烦神色。
“皇城司的人讹钱也得有个数。过去问问,要多少钱才让道?讹得少给他们,讹多了报官。”
她说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酒楼门里和大街不过隔着几步距离,周围耳朵听得清清楚楚。
背对酒楼组成人墙的确实是皇城司麾下。三两句被人定下“讹钱”,齐刷刷扭头,纷纷露出受辱愠怒的目光。
御街边上看热闹的百姓噗嗤乐了一片。
众多议论声和笑声里,街上停驻的几十匹轻骑却毫无动静,视线警惕锐利,从周围人群面上逡巡而过。不怎么像看热闹,倒像临战的悍兵。
一名皇城司都尉急匆匆走向众轻骑。轻骑的包围圈打开一个口子,放他进入。那都尉站去黑马面前,往马背上抱拳行礼,低声说几句。
谢明裳站在酒楼廊子边,也在远远地打量黑马上那男子。
距离远又背光,看不清相貌五官,倒能一眼看清身材体貌。此人是个身材挺拔的盛年男子,宽肩蜂腰,身量颀长,单手拢缰绳坐在马上的姿态熟谙而放松,显然是个弓马娴熟的好手。
出动皇城司清道护送,不知是个什么来头。
兰夏不知留意到什么,忽然一扯谢明裳:
“娘子,你看他肩膀!他马鞍上……哎呀!咱们刚才掰的梨花枝!”
几乎同时,黑马上的男子又转头看向酒楼方向。
谢明裳这才赫然发现,那人原来不是穿着海青色衣裳搭配白交领,而是肩膀胸前堆满了白色梨花瓣。
只一个转头的细微动作,便有几瓣雪白的梨花从他肩头缓缓飘落,随风落去海青色的前襟,袖口,衣摆四周,乌皮靴面。
马上男子盯了眼廊子这边的谢明裳主仆,抬手又拍了下马鞍。
几十瓣梨花碎雪般地簌簌滚落下来。
第5章
管教
谢家人和皇城司杠上,早不是一次两次了。
皇城司隶属禁军,按理来说归属枢密院的主官:枢密使谢崇山管辖。
但皇城司衙门的职责特殊,充作天子耳目,可以密报直达天听,又时常奉天子密令行事。谢枢密使这个外来的主官不怎么管得动皇城司。
公务上的龃龉牵扯不清,给谢家留下恶劣的印象。
总之,谢家人和皇城司,在京城十分的不对付。
人墙分开一个缺口,皇城司都尉过来理论。
“闹市争吵,成何体统。误了皇城司公务,何人担待得起!酒楼大堂里那位自称林相公家的三衙内,眼前这位想必是谢枢密家的千金了?你们为何争执,皇城司不管。刚才哪个张口污蔑皇城司讹钱的?岂有此理!出来赔罪!”
对方放着林三郎不问,偏在众目睽睽之下堵着谢家问话,分明拉偏架。
谢明裳抬着下巴冲兰夏点了点。
兰夏心领神会,即刻上去对阵,叉腰反问:
“皇城司专心公务,不想讹钱,你们为何单扣着我家的马车不放?青天白日的,林三郎放肆纠缠官眷家的女郎,如此恶行你们不管,我家娘子欲离去,你们不去拦林三郎的人,偏堵住我家娘子的路干嘛?好狗还不挡道呢。”
说到最后着实不客气,皇城司都尉给气了个倒仰,反唇相讥。
“天子脚下,号称官眷,你们当真是谢枢密家的官眷?怎的从车夫到家仆,一个个遮遮掩掩,藏头露尾?哼,形迹十足可疑,我看该不会是假冒的——”话还未落地,旁边几个皇城司同僚赶紧把人拦去后头。
但已经迟了。
被言语激怒的谢家这边:“……”拳头硬了。全硬了。
谢氏父子同时遭了言官弹劾,去职待查,谢家在风口浪尖。
谢明裳昨夜出门寻未婚夫杜幼清,自然要避人耳目。坐的是雇来的乌篷马车,家仆也换下平日里的谢家家仆装束,换了身成衣店里现买的成衣,戴上斗笠。
从耿老虎往下,各自低头打量自己“藏头露尾“的装束,气得一阵心梗。
耿老虎张口就追着骂,“吃软饭的小白脸,身板没个三两重,不够两斧子削的,全身只有一张嘴硬,狗眼看人低!——”
刹那间,仿佛一瓢水泼进热油锅里,两边轰然对骂,拔刀的拔刀,亮拳头的亮拳头,剑拔弩张。
从头到尾,谢明裳抱着花枝,漫不经意地站廊子边上看着。
兰夏没骂错,好狗不挡路,骂战也是战。
谢家应战从来不输阵。
谢家五年前调入京城,爹爹对她耳提面命,京城满地的高官宗室,勋贵郎君,一个个在锦绣堆里养得身娇体弱不经打,一顿拳头下去容易出人命。钱能解决的事,千万别动手。
不动手,那就动嘴。
谢家家仆都是战场退下来的老兵油子,荤的素的张嘴就骂。骂得难听怎么了?嘴上骂几句不疼不痒的,对方受不了当街扭打起来,哦,当然对方没理。
反正先动手的不是谢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