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自从那夜马场含怒挥出凌厉一刀后,之后的雪山梦境里,她就不再?是?花豹了。
雪山场景出现了人。
梦里视野朦朦胧胧,映出少年背影。高而?消瘦,身上披几件缝缝补补的褴褛衣裳,瞧着寒碜得?很。
少年此刻的心情应该跟他身上的衣裳一般褴褛,姿态硬邦邦的像块石头。
深夜戈壁地表,刚刚度过一场肆虐风暴。两匹马儿蜷在悬崖下?的避风洞里,人蜷在马匹温暖的腹下?。
彼此看不清脸,只听得?见声音,伸手能?摸到
人。
少年身上裹着的原来是?兽皮。用各色毛皮凌乱缝合而?成,手艺惨不忍睹,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有?点像传说中东拼西凑的百衲衣。倒是?足够厚实保暖。
风暴过去,少年从马腹下?钻出,坐在被大风暴雨浇灭的柴火堆前,试图重新生火。
他已经忍很久了。昨夜戈壁风暴难熬,仿佛地狱发?出的尖锐呼啸声席卷大地。
他蜷在马腹里听着,起先惊悸难眠,后来困倦占了上风,刚积攒些混沌睡意就被身侧躺着的人踢醒,如此两三回?,整夜无眠,忍无可忍。
“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中原人人都懂得?的道理,你家里父母竟没?教过你么?”
谢明裳梦里的视野只见头顶山崖,看不到第二个说话的人。
耳边有?个困倦的少女嗓音在说话。
“你吵死我了。我们关外的人爱怎么睡就怎么睡。上千里的戈壁滩上,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每晚非得?用同个姿势睡觉的怪人。难得?风暴过去,别吵我,再?睡会?儿。”
梦境里的兽皮褴褛少年被噎得?说不出话,开始发?狠地打绒石,黑暗里飞溅起许多?火星。怎奈何柴火太湿,始终没?办法点燃柴火。
他深重呼吸几次,抬手把绒石砸去地上。
划痕累累的绒石咕噜噜滚去视野死角。一只有?点眼?熟的纤长秀气?的少女的手追过去把绒石捡起。
看不见脸的少女蹲着挑拣了几根松木枝「1」,小刀批成细条,横三条竖四条地垒起,绒石凑近松枝细条,耐心地一次次击打火花。
随意地擦上十来下?,呼一声,火苗砰地燃起。
“这不就点着了?用巧劲,别用蛮力。说你笨你还?不认。”
谢明裳在梦里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朦朦胧胧的梦境里映出明亮的火焰光芒。山洞里兽皮少年的背影如水波般抖动融化。
戈壁风暴过去,一轮明月高悬崖顶。
——
谢明裳完全清醒过来在四更前后。
窗外天还?黑着,梦境里的山洞也?黑,她一时竟分不清真实和梦境,本能?地抬手摸了一把身侧。
被褥凌乱,身边睡整夜的人已起身了。
萧挽风立在床边,正在系犀皮带,整理护腕,往腰间挂刀。
他今日?上半身披了甲。
听到帐子里细微的动静,不回?身地道:“天还?早,你继续睡。”
谢明裳侧躺着看他披挂甲具的动作。
两当铠属于轻便的甲具,前头一片甲具护心,身后一片甲具护后背,肩头和胳膊没?有?穿戴护甲。
大将在城头巡逻、不必冲锋陷阵时,时常披挂轻便的两当铠。
她还?是?问了句:“今天怎么要披甲?朝廷派殿下?领兵出征了?”
萧挽风转过身来,视线在她脸上转过半圈。
“我若领兵讨逆,你父亲就要召回?。你不会?高兴的。”
谢明裳:“……”
狗嘴里吐不出一句好听的,白瞎她的关心。她把帐子拉下?,蒙被又躺下?去。
帐子外的人继续准备穿戴。
甲具沉重,通常要亲兵服侍穿甲,但内室里有?她睡着,显然不可能?吩咐亲兵进?来服侍。
他一个人倒也?熟练地穿戴好,博古架上翻找片刻,摸出一把匕首,插入靴筒,转身往床边走来。
帐子缝隙间勾着的小指飞快地缩回?去。
萧挽风掀开帐子,抱着兜鍪,居高临下?地冲她一颔首,叮嘱道:“莫担心,虎牢关兵马布置不动。今日?随驾外城,城头上检视禁军而?已。”
说完大步出门去。
谢明裳侧躺在床上,抱着软枕,思索着那句“我若领兵讨逆,你父亲就要召回?”……
他心里到底如何想的。想领兵出征,还?是?不想出征?
她忽地吸了口气?,撑坐起身。
等等,今日?随驾检视禁军,他只怕会?在外头整天。
合欢苑被他下?了死令,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人敢进?出。她今天岂不是?要饿上整天?
谢明裳倒吸着凉气?,趿鞋披衣,去外间翻找昨夜留下?的吃食。
半盘杏子。一壶凉茶。
她掂着杏子松了口气?。少归少,总算聊胜于无。
厚底长马靴特有?的沉重脚步声,就在这时传进?屋里。
谢明裳一抬头,正望见萧挽风提着一罐汤瓮,一个竹食盒回?返室内。
放下?汤瓮和竹食盒,他直接取走冷茶壶,抬手捏了捏她睡醒泛粉的脸颊,转身走了出去。
谢明裳坐下?打开汤瓮,热腾腾的浓香气?息扑了满脸。
汤瓮里整罐鲜甜乳白的鱼羹。
——
萧挽风不在的这天,果然无人敢进?出这处院子,谢明裳打开竹提盒,从里头取出热茶。
幽静的庭院里直到晌午才听到人声。门外传来一声高喊:“何人窥伺!”
庭院树荫下?摆了一处小憩用的紫竹床,正在竹床上打蒲扇的谢明裳倏然扭头。
任姑姑的嗓音在门外传来:“兰夏和鹿鸣两位小娘子担心得?受不住了。老身瞧着实在不忍心,斗胆请开恩,放两位小娘子近前看看情况。谢六娘子病中的身子才好转没?多?久,三日?不吃不喝,人受不住啊。老身送了些炖汤……”
把守亲兵二话不说拔刀,高喝:“主上有?命,靠近探视者斩!私送水食者斩!”
任姑姑慌忙道:“老身这就走,这就走!”
门外没?了动静。
谢明裳起身走去院门后,拉开小窗注视着任姑姑惊惶跑远的背影,叹了口气?。
“顾淮,两天了,还?在唱戏呢。我倒不打紧,怕鹿鸣和兰夏不知情,担心坏了。”
顾淮站在门外,也?有?些为难:“两位小娘子人在主院,许多?眼?睛盯着,没?法和她们交底。怕她们态度突然转变,引来怀疑,白唱了这出戏。”
谢明裳想了一会?儿:“我不想为难你们,但你们也?不必为难鹿鸣和兰夏。这样罢,你们主院巡值的调度松一松,她们两个看在眼?里,必然会?想办法出府求救。”
“等她们出府之后,你们半路把人拦住,悄悄地告知情况,找个妥善地点安置一两日?,我这边‘不吃不喝三日?’满了再?把人放回?来,大家继续唱戏。怎么样?”
虽然麻烦了点,确实是?个好主意。鹿鸣和兰夏这两日?在主院闹腾得?不轻,顾淮也?怕她们出事。
顾淮当即应诺下?来:“卑职这就去办。”
谢明裳满意地躺回?竹床。早晨送来的那瓮鱼羹喝得?饱足,肠胃暖和熨帖,人逐渐恢复了进?食的胃口,刚过晌午便觉得?有?点饿。
她用过午食,抱着药枕看完一卷书,在枝叶浓密的合欢树荫下?小睡了一阵。
猛烈的敲门声打断了午后好梦。
“娘子!”兰夏带着哭腔大喊:“娘子!你在里面?可好!”
正是?黄昏时分,日?晦交替,谢明裳自睡梦中乍惊醒,头顶树影娑婆,心跳急遽,她坐在竹床上懵了好一阵。
门外还?在砰砰地砸门,“娘子!”
不是?已打算好了,晚上把她们放出去,再?告知情况?
人怎么提前过来合欢苑了?
谢明裳茫然地趿鞋往院门边走。
小窗从外头打开,她远远地看见乌溜溜的圆眼?睛往门里探看。
门外的是?鹿鸣,乍见到现身的谢明裳,声音也?带了哭腔。
“娘子,关在里头将近两日?无水食了,身子可还?好?我们带人来救你了!”
谢明裳:……?
她确定,之前筹划得?好好的打算,必定哪里出了岔子。
她站在门后高喊:“顾淮,怎么回?事?”
顾淮不得?空。
他此刻正领着合欢苑外的几十名亲兵组成人墙,边解释边试图阻止贵人靠近。
但贵人此行带上了大长公主府的上百精锐亲卫,气?势汹汹地直奔合欢苑而?来,顾淮不敢损伤贵体。
“其中有?误会?!还?请郡主停步,屏退左右,听卑职详
细解释——”
贵人的脚步反而?更加快了。
窄门敞开的小窗口,显出庭院里谢明裳的身影。贵人大为惊怒,把面?前阻挡的顾淮亲自推搡开,站在关闭的窄门外高喊:
“明珠儿,别怕!我来救你!”
门外赶来“营救”她的,赫然是?端仪郡主。
端仪眼?气?得?眼?眶都发?红,一挥手,大长公主府众亲卫二话不说上去砸门,没?几下?便砸开,上百健壮亲卫一拥而?入,簇拥着端仪郡主进?门,拉起谢明裳就往外走。
谢明裳喊:“等等,阿挚,你怎么来了……”
兰夏和鹿鸣也?加入了队伍,气?势汹汹搡开闻讯赶来的顾沛,扶住谢明裳往河间王府大门外疾走。谢明裳的喊声消散在纷乱的脚步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