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歌未语
门?口光线一暗,身穿石青色窄袖贴里的裴仪大步踏入,在她面前站定?,然后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裴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能看出态度强硬,仿佛只?要她敢说不走立即便会被拖出去。
她一口银牙几乎快要咬碎,满腹的委屈和难堪。杏眸渐渐泛红,一瞬不瞬的盯着陆寂,企图从?他脸色寻到哪怕一丝的不忍。
然而这终究是徒劳,可笑一日?之前她还在欢喜的准备嫁衣,如今反而成了绝佳的讽刺。
见她还不走,裴仪又重复了一遍那个动作。同?时另一只?手下移,按在了横跨在腰间的绣春刀刀柄上。
这是警告。
屋内气氛紧张,跟在周淑则身后的丫鬟拉了拉她的衣袖,她这才?失魂落魄的离开?。
大雨直到后半夜方歇,停云霭霭,合欢树下一盏灯火明明灭灭。
姜予微呆坐在罗汉榻上,竹韵来催了两次她都无动于衷,只?是将人打发了出去。
从?现在到明晚还有七八个时辰,她脑中不停在想自?己是否还能再做些什么。只?是苦思?一晚,想了好几个办法最后都发现行不通。
首先,她要如何告诉郭大贵这是个阴谋?方才?同?陆寂对峙时已是打草惊蛇,以陆寂的智谋必然做好了准备,她想要找人把消息传递出去基本不可能实现。
就算真的让她找到办法,消息顺利传到西泉庄,郭大贵会因此而放弃为郭楠报仇吗?
她想答案或许是不会,从?郭大贵的反应来看,他大概已经猜到其中有端倪,只?是还无法确定?。
但是为了给郭楠讨要一个公道,他已经不在乎了真相到底如何了。哪怕明知前面是火坑,他也毅然决然的选择跳下去。
退一万步,假如郭大贵听了她的劝说暂时冷静下来,陆寂会放过他们吗?一场大火,西泉庄的百姓不反便只?有死!
所以这是一个死局,也是陆寂狠毒绝情之处。无论她现在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甚至还可能害了自?己。
一夜未眠,头痛欲裂。
翌日?果然雨过天晴,尘痕洗净,绿水新池满。
“荷花哟,荷花哟,荷叶五寸荷花娇。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
卖花郎用?担儿挑着今晨新采来得荷花走街串巷的叫卖,街上又恢复到往日?的热闹,仿佛昨晚的惨状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噩梦,人们还是那样?继续过活。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可实则背地里暗潮汹涌。
姜予微神情恹恹,一整日?都待在自?己房中。中午用?膳时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同?陆寂一起,而是叫人送了来。
杏容看到她这幅模样?心中着急,几番欲劝她不要同?陆寂斗气。但是她要么岔开?话题,要么假装没有听见,继续窝在窗前看书。
《梼杌闲评》只?剩下最好两页,今日?正好看完。
就这样?直到傍晚时分,落日?融金,暮云合璧。
卖糖画的摊贩收拾好东西回家,几个嘴馋的小子没能讨到铜钱卖来吃,还恋恋不舍的跟在他后面闻闻味道。
街上越发安静,只?有稀疏几人也都是行色匆匆。
又过了片刻,四?周彻底暗了下来,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在这宁静当中,偶尔还能闻到几声细语呢喃。
杏容一手提着梅花圆灯,一手拿着一只?楠木匣子,从?客舍的前堂而来,路过竹篱门?是忽然被两人拦下。
那两人身上穿着同?裴仪相似的窄袖贴里,腰佩绣春刀,脚踩皂靴。昨日?还未见,今早起来便在那儿了。
杏容却见怪不怪,打开?匣子任由他们仔细检查。待确认无误后,那两人抱拳一礼,这才?把路让开?。
姜予微收回视线,合上吊窗,将瓷鍑放在红泥小炉上。
须臾,门?口传来“吱呀”一声。杏容拿着东西走了进来,见她端坐在罗汉榻上,笑道:“夫人,您要的茶奴婢取来了。”
姜予微道了声谢,从?楠木匣子中取出茶饼放在炭上炙烤,茶香瞬间扑鼻。烤到火候差不多?了将茶饼放凉,随后碾茶、罗茶、煎茶......
所有动作行云流水,姿态格外的好看。
杏容在一旁瞧着,掩唇轻笑道:“夫人,奴婢听说昨日?周二?姑娘从?闲心堂出来后是哭着回去的。”
姜予微知道她说这些事?想逗自?己开?心,也不点破,笑了笑将刚煮好的六安松萝茶递了过去,“喝口茶吧。”
杏容看着她递来得这盏茶,神情怔愣了片刻,受宠若惊道:“奴婢身份卑微,怎敢饮夫人的茶?不如奴婢去唤爷过来与夫人共饮?”
姜予微失笑,“一盏茶而已,有什么敢不敢的?”
“可......”杏容迟疑不定?,还是没有去接。
她道:“这一路以来都是你在照顾我,我甚是感激,所以特意煮了这壶茶,你要是不喝岂不是浪费了我的心意?快坐下,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杏容眼眸微湿,忙眨了眨眼将这股酸意憋了回去,有些拘谨的坐在了她的对面,双手恭敬接过茶盏。
自?从?窦家出事?以后,她早就忘了自?己从?前是什么模样?,只?想着如何尽心竭力?的当好这个丫鬟。这随手的一盏茶倒是让她忽然想了起来,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那些心酸的日?子,往后最好都不要再有了。
“夫人的手艺果然了得,奴婢还是第一次喝到如此好喝的松萝茶。”
说罢,她指尖轻轻发颤,将剩余的茶也一饮而尽。
姜予微见她全部喝下,一直提起的那根弦松弛下来,笑道:“今夜恐不太平,我心中难安,你陪我说会话吧。”
“夫人想听什么?”
她莞尔道:“不如就说说你吧,你以前可有何趣事??”
“我?”
杏容表情一滞,刚扬起的笑容立即凝固在了脸上,苦涩道:“奴婢以前在教坊司内,每日?要练六七个时辰的舞乐,稍有差错便会引来教引姑姑的责罚。为了保持体态轻盈,尝尝食不果腹。若非爷及时救我出来,我只?怕早已沦落为他人手中的玩物,我和我娘也活不到今日?。”
姜予微这才?想起陆寂以前和她说过杏容的身世,原本只?是想随便扯些闲话来消磨时间,没成想竟然捅到了别人的痛处,自?责道:“是我不该问?的,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与夫人何干?又不是夫人害我进的教坊司。”杏容忙道。
她看着杏容,不由一笑,适时将这个话题岔开?,“说起来,令堂的身子可还安好?”
杏容眸中有了些许安慰,道:“多?谢夫人关心,家母经过几年的调养如今身子尚可。前些日?子听闻爷即将回京,她还托人寄了封信给奴婢。”
“那就好。”
杏容顿了顿,抬眸望向她,忽然道:“夫人,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奴婢在爷身边伺候了两年,还是第一次见他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
姜予微闻言垂首,漫不经心端起自?己的茶盏抿了口,也不接话。
杏容见他不为所动,又道:“你既已随爷北上,那便是爷的人。女子之道艰难,更遑论宣宁侯府乃是高门?大户。夫人此去无依无靠,万不要再同?爷置气,伤了彼此间的情分啊。”
姜予微知道这是她的心里话,也知道她是真心实意的在为自?己考虑。只?是此事?如人饮水,是苦是甜终究也只?有她自?己能够体会。
想着,她软下态度道:“我知道你的好意,放心吧,待会我便给爷送些吃食过去。”
杏容表情一松,她还真怕姜予微倔着性子不肯低头。自?家爷年少即居高位,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昨日?闲心堂内吵成那样?,别说是她了,连裴仪在外面听着都变了脸色。
刚想趁热打铁,哄她现在就去。然而不知怎的,杏容忽然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顷刻间连眼皮子都快抬不起来了。
姜予微拢在袖中的手一紧,担忧的道:“杏容,你怎么了?”
杏容用?力?晃了晃头企图让自?己清醒些,可是一晃眼前顿时天旋地转。她赶紧扶住桌沿才?勉强坐稳,声音虚浮道:“奴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忽然觉得很困。”
“想是连日?辛劳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不如你先回去,换竹韵过来伺候吧。”
杏容着实有些撑不住,这些天一直都是她和竹韵轮流值守,故而也没有多?想,告罪后边出去让人唤竹韵过来,随后径直回屋躺下了。
听到外面说话声渐远,姜予微立即将她用?过的茶盏用?清水洗净,放回原处,然后又将藏在袖中的油纸放在炉中烧了。
头一次做坏事?,她心如擂鼓,差点把自?己的衣袖给撩了。果然她不适合做亏心事?,一做就心虚。
竹韵进来时窗前已经没有人了,她默默把茶具都归整到箱笼里。
第52章 开始
闲心堂内,陆寂端坐在黄花梨束腰条案前,手持绿檀木紫毫笔浑洒自如,将连日来在淮阳的所作所为都写成一道密折。
灯影幢幢,照映在他如同刀刻般的侧脸上,目光冷静严肃,与平日里温和?矜贵的世家公子模样大相径庭。
当写到“刘氏兄弟营私贪黩,通同商谋,罪不可逭。今呈御前,恭请圣裁”时,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
他不悦的蹙了蹙眉心,抬眸看去。可当看到来人的那一刹那,眸中的寒意顿时消融,还染上了微不可查的笑意。
“你怎么来了?”
姜予微在门口顿了顿,提起裙摆信步而?入,轻声道:“听下人说爷今日胃口不佳,所以?特意准备了些吃食送来。”
陆寂弯起眉眼,招手示意她过?来。
姜予微靠近后立即看到了条案上未写完的奏折,忙收回视线不敢乱看。这样大大咧咧的摆在这里,也不知是否是故意在试探她。
陆寂却似满不在乎,笑意盈盈的道:“不生我气了?”
他这话问得怪,语气中还带着宠溺纵容的味道,仿佛此前是夫妻间寻常的打闹,床头吵床尾和?。只是,他们算什么夫妻?
姜予微垂首,恭顺道:“爷说笑了,昨日是我失礼莽撞在前。爷不同我计较已是宽容,我哪里敢生爷的气?”
“刘家势大,许多事我也是身不由己。顽瘴痼疾之下,唯有快刀斩乱麻方可将利害降至最低。你一向乖巧懂事,应当明?白?。”
她沉默良久,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爷,郭大贵他们......”
“卿卿。”陆寂打断了她,语气平缓,眼眸中却泛起冷意暗含警告,“够了。”
姜予微顿住,不再多言。他是锦衣卫副指挥使,朝堂上的要事何需同她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子说?能解释这些已是他的退让了。
“秉清萍干将之器,拂钟无声,应机立断。拉拉杂杂的,反而?容易酿成大祸。爷放心,予微都明?白?。”
陆寂满意的看着她,温言笑道:“坐下陪我一同用些吧。”
姜予微来此原本?就有这样的打算,所以?也没有推辞,任由他拉着坐在束腰罗锅枨方桌旁坐下。
竹韵将带来的吃食一一摆放好,客舍已经熄了炉灶,故而?样式比较简单。只有梅花饼子、雪梨菱角汤和?五味蒸鸡。
她已经用过?膳,眼下没什么胃口,只象征性的夹了块脆藕放在青花描金菊瓣纹碗中。
四?下无人,屋内唯有他们两个?,连竹韵都退出门口守着。这是陆寂的习惯,用膳时不喜有人在旁边看着。
她还以?为是陆寂不喜拘俗,但一想又觉得不对,自小伺候他的人不在少?数,他应该早就习以?为常了才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他的动作十分?好看,真不愧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小侯爷,连吃饭都如此赏心悦目。
可惜姜予微现在根本?无心欣赏,只盯着自己碗里的那块脆藕出神。
这时,她碗中忽然多出来一块鸡肉。姜予微一顿,抬眸看向陆寂,乖顺道:“多谢爷。”
“今晚我还有要事处理,不能陪你。待会用完膳,我就让人送你回去。”
“不用了爷,区区几步路而?已,不必劳动他人,我可以?自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