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去闲人
云娆默默算着日子,见绿溪她们都藏了担忧围在她身边,揣着的种种心事不想张扬,便抬眉笑道:“你?们先去外头吧。待会将军回来还得沐浴歇息,早点准备好?,别耽搁了。”
她甚少在问诊时支开身边人,常妈妈心存狐疑,碰上云娆的眼?神时,却还是应了,同绿溪她们各去忙碌。
屋门掩上,周遭重归安静。
云娆没急着说?话,只乖巧地将手腕递过去。
郎中搭过脉象,蓦地眼?睛一亮,又重新搭上去诊脉。片刻后,她抬起头,笑容里掺了喜色,“这个月的月信没来吧?”
这般神情与言辞,云娆哪还有不明白的?
脑袋里轰的一声轻响,揣着的疑影儿终于落地,有惊喜在那?一瞬涌起,旋即便又是隐忧。
她来不及多想往后,只是眸色稍紧,“当真?吗?”
“有一个多月了,脉象能摸出?来。”郎中笑着拍拍她的手,“都是要当娘的人了,还这么?马虎,这么?久了才知道喊我过来。还有她们几个——”她瞥了眼?窗外,笑戏道:“往后越发金贵了,可不能让她们再这样疏忽。”
她欢喜之下忙着叮嘱,云娆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就出?了。
她此刻满心所想的,是裴砚。
旁的都不算什?么?,孩子这事儿却是要极为慎重的,也?不知他得知此事后会怎样打算。
云娆想起傍晚时勾缠在一处的目光,一时间?心乱如麻。
……
后院的宴席上,裴砚这会儿也?心不在焉。
自幼被丢在侯府外面,他跟父辈兄弟们并不亲近,甚至,因为生母潘姨娘的缘故,对长辈芥蒂极深。
之所以留到此刻,是因为宁王曾叮嘱过,说?他如今是新贵宠臣,又与新得圣眷的皇子交厚,行事该收敛稍许,不宜太过冷傲。
他愿意卖挚友的面子,才没急着离席。
但夜色渐深,里头的云娆已然回枕峦春馆去了,他若还独自清醒地在这酒桌上坐着,难免无?趣。
便寻了个契机起身告辞。
裴固哪会拗着他?
自是欣然应允,着人好?生送回去。
裴砚也?无?需仆从们跟着,快步出?了暖阁,踏着清寒的夜风,直奔枕峦春馆。
甬道旁灯烛渐暗,他的脚步越走越疾。
这回前?往岭南,非但云娆难捱,于裴砚而?言,其实也?度日如年——专心于平乱之事时倒还好?,但每当公事暂且落定,他独自坐在帐中时,裴砚却总忍不住想起云娆。
想起那?晚的情难自禁,想起她朝夕相伴的温柔笑靥,想起她站在不远处看他练剑时的馋样。
亦想起那?日所做的和离之约。
许多个日夜翻来覆去,枕边唯有她寄来的家书,秀致的蝇头小楷里藏了不好?意思落于文字的思念,他却仍能从字里行间?觉出?牵挂与不舍。
可他有何尝舍得?
约定的期限渐而?迫近,裴砚将乱局安顿好?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京城。
想念随着渐近的距离日益加剧时,某个破天荒的念头也?愈发强烈——
或许,他可以尝试留在京城。
从前?打定主意去边塞,一则是因为朝中局势,再则是他对侯府深藏芥蒂,连带着厌弃这座京城,丝毫不愿多留。若不是怕潘姨娘熬不住边塞之苦,他甚至想过带生母远赴边塞,再不踏足京城半步。
可如今,京城里有了他牵挂的人。
那?座灯火昏黄的院子里含笑等在檐下的小美人儿,像是在他心里扎了根,让他心甘情愿地奔向那?座从前?厌弃的侯府,朝暮相见。
若往后没了她……
裴砚无?从想象合理后各奔前?程的光景,单凭这阵子在岭南孤枕难眠的煎熬,便知往后孤身奔向边塞后会是何等寂寥。
那?是扎在心底的细微沟壑,再壮阔的边塞景致、再高的战功都未必能抹平。
何况,他若留在京城,未必就真?的难以施展抱负。
且不说?如今朝堂上时移世易,倘若宁王能承继大统,他从前?的诸般担忧都可烟消云散。即便承平帝一意孤行,将帝位交给了淮王,倘若边关真?的有了战火,帝王再怎么?忌惮,终还是要有人挺身而?出?去迎战的。
彼时,他自然能金戈铁马,重赴战场。
反正他所求的,无?非边关太平,百姓安稳。
比起与云娆再无?瓜葛、孤身奔赴边塞,这样的情形未尝不算两全。
这念头愈来愈清晰,亦愈来愈深切,裴砚甚至等不及要告诉云娆他的打算,问她能否回心转意,留在他的身边。
迅疾的步伐踏碎道上干枯的落叶,裴砚几乎是踏着夜风奔向住处。
进得院中,灯火暖黄明照。
仆从们恭敬行礼,常妈妈打起帘子,才刚从里间?出?来的女郎中拎着随身的药箱,避到旁边冲他施礼。
裴砚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待女郎中出?了门,他疾步走到里间?。
“生病了么??”他一眼?就看到安静坐在榻上的云娆。
她站起身,笑着摇头,“没有。”
“哦。”悬着的心落回腹中,他顾不上满身清寒,径直上前?紧紧抱住她,像是积攒许久的思念基于寻找宣泄的出?口。
谁都没有说?话,怀抱却越收越紧。
片刻后,他的声音落在耳畔,“想我了吗?”
没有提近在眼?前?的和离之约,也?不是从前?欲言又止的试探,此刻锦帐春暖,汹涌而?出?的唯有思念。
云娆只觉眼?眶一热,轻轻点了点头。
“那?就留下。”裴砚稍松怀抱,抬手捧住她的脸颊,“我留在京城。咱们搬出?去住,还能陪你?经营书坊。”他看着她眼?底乍然涌起的诧异,忍不住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怎么?,不愿意让我插手?”
“不是。”云娆被他这提议震惊得险些懵了,“你?怎么?能留在京城?”
“怎么?不能?”裴砚拿指腹摩挲她脸颊,惯常清冷的眼?底却浮起了温和笑意,“我虽是个武夫,却也?不是不通文墨,小小书坊不在话下。”
云娆几乎被他逗笑,“谁说?这个了!”
她抬头觑着裴砚,在惊愕过后,终于相信这或许是他发自内心的打算。因惊喜来得太过突然,却还是不敢确信,“你?当真?愿意留在京城?”
“世间?有那?么?多条路,哪条路我不能走?”
裴砚从不畏惧前?路的未知与荆棘,留在京城之后,哪怕真?的顶着帝王的忌惮,也?是能闯出?一条路的。但无?论如何,他都无?比笃定,若所走的路上没有云娆相伴,会是何等寂寥失色。
他觑着云娆,眼?底笑意渐浓,“你?还没回答我呢。”
云娆抬眸,烛光下,清晰看到他眼?底的期待。
她忍不住就笑了,而?后踮起脚尖,也?轻轻啄在他的唇上,“那?就一起走吧。只是——”她撅着嘴,小声道:“你?那?封辛苦写的和离书可怎么?办呢。”
“那?是我去青州之前?写的,怕万一我再战场出?了岔子,你?能拿着它离开侯府。”裴砚自诩周全,甚至还有点小得意,“我还在宁王那?里留了一份,万一侯府里乱来,他能帮你?主持公道。”
这般安排,简直让云娆哭笑不得。
觉出?裴砚对她的维护之意,却还是笑得眉眼?弯弯,“那?你?可得早点取回来!要不然,若真?和离了,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办呢。”
她说?这话时,忍不住抚向小腹。
裴砚初时还愣了一下,待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顿时有些不敢置信,“刚才郎中过来,是诊出?了身孕?”
“嗯!她诊的脉,准没错儿!”
笃定的回答,让裴砚眼?底笑意骤浓。
下一瞬,他瞅着云娆尚且纤细柔软的腰肢,蓦然躬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屋里笑声爽朗,抱着妻儿转圈的人影映于窗上。
……
和离的事来去皆悄无?声息,除了与裴砚生死相托的宁王之外,没半个外人知晓。
但云娆有孕之事,却很快就传遍了枕峦春馆内外。
常妈妈等人自是欣喜异常,当即就遣人往江家报了喜讯,明氏等人听?闻之后亦陆续来贺,就连太夫人都挑了压箱底的东西送来,以表看重。
那?边孙氏原本?还担心云娆会借裴砚之功来同她争抢内宅权柄,听?着这喜讯,道贺之余,难免拐弯抹角地劝说?,让云娆安心养胎,将裴锦瑶出?阁之礼和旁的琐事交给几位嫂嫂就行,千万别累着。
云娆原也?无?意于这座侯府的内宅,自是乐得清闲养胎,将闲杂之事都给推却了,只将心思放在自家和富春堂上面。
没过两日,为裴砚加封侯爵的圣旨便颁到了府里。
裴固早在预料之中,自是掀须欣慰。
旁人听?闻后却是反应各异,有明氏和裴雪琼、秦氏那?样真?心道贺的,也?有像范氏和孙氏夫妻俩那?样暗里羡慕含酸的。待羡慕过后,却又暗里高兴起来,想着侯府里没了裴砚,裴见泽能有机会去搏个老侯爷的青睐。
这点小心思,云娆已无?需搭理了。
因承平帝加封之后,单独赐了裴砚一座府邸当新宅,云娆跟裴砚商量过,打算稍加休整后将潘姨娘从三水庄接回来,一道住进新府邸去。
这件事,自然是由裴砚去跟裴固提。
老侯爷初时还不肯同意,说?府里两重长辈尚在,裴砚这样明晃晃地单独搬出?去,只将生母潘姨娘接到身边,外人瞧着不甚好?看。
不若将裴元晦夫妻和兄弟几个都带过去,两房各居一处,平素多加往来,外人跟前?只说?是家大业大才分开来住。届时既能给裴砚博个好?名声,旁人看着也?更体面些,于整个裴家都有裨益。
他这粉饰太平的算盘拨得噼啪乱响,裴砚却只用两句话就堵住了他的嘴。
“这事跟宁王商量过,他已向皇上禀报,圣上并未阻拦。”
“何况,祖父觉得,我母亲会愿意与他们同住么??”
一句话,当即问得裴固哑口无?言。
潘姨娘跟裴元晦的事,在府里算是个不传之秘。
她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父亲跟裴固在同一个衙门为官,渐而?成?了好?友。后来公事上出?了差错,原该裴固和他一起担着,因裴固家大业大,而?潘家只有个男人带着年幼失慈的独女,怕他流放后孤女受苦,潘大人便独自扛起罪责,将女儿托付给了裴固。
因两家相交甚久,晚辈也?互相熟识,裴固当时感激同僚的仗义,许诺会将其女娶给性情温良的裴元晦,多加照拂。
彼时,裴固也?曾信守诺言,将年未及笄的少女接入府中。
而?裴元晦原就对她有意,得知父母有意婚娶,更是格外照拂爱恋。
年少相恋,又是同住在一座府里,自是情意渐浓。
待得潘家的家孝过去,怀春的少女满心以为长辈会信守承诺安排婚嫁之事,在情意极浓之时,与裴元晦有了肌肤之亲。
却不知此时的裴固夫妇已经有了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