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东西给了,人却没走。
云英直起身子,凝眸细看。
一路过来风吹雨淋,周身难免狼狈,双唇微颤,脸上却岿然不动,他本闭目养神,许是感觉到视线凝聚,缓缓睁开眼,四目相交,她微微扬眉。
“衣裳湿了得快些换下来,我来帮你……”
话是对瑾娘说的,但目光直直未移。可刚伸出手,就脚底一空,下一瞬便如麻袋般搭在了关循肩头。
关循将人扛至洞口,陆三本就一直偷瞄着,瞧这情形,跟上来问道:“怎么了?”
关循索性将肩上之人塞到他怀里:“真惦记着当我小妈呢,你他娘的管管。”
陆三听程七讲过关循那点不上台面的心思,遂笑道:“惦记你还有可能,糟老头子有什么好惦记的。”
关循横瞪一眼,想说你小子王八当出癔症来了,但又念在岛上能安生避风的地方就这么两处石洞,硬生生咽下。
“我心眼小,若做了你小妈,你别的小妈,都得下堂去。”云英笑着戳关循的胸口,“你不就可以心想事成了?”
背后不可说人。
瑾娘忽地抬头朝看向这边,关循迅速转眸,又迎上远处那道如利刃般剜过来的视线,顿时心烦如洞外狂风。
“先把你自己这摊烂账收拾好吧。”
关循推开她,钻入风雨中溜之大吉。
陆三见云英望着外边出神,半截胳膊湿透了都没动弹,将人往里挪了挪,认真问:“关循有问题?”
“他不老实。”云英笑了笑,收回神思,“风停了再说。”
“风停了先送那家伙上路。”陆三拉住她嘟囔,“你自己说的。”
“我记得。”她捏了捏陆三的脸。
一抬头,石洞另一端亦有人倏地低下头。
夜里风势不见小,裴晏心事重重地靠在石像上难以成眠。
呼啸声伴着均匀的呼吸,这些女人孩子竟都能安然入睡。
倒显得他矫情了。
但他确实头一回见这么大的风,也头一回和这么多人宿在荒郊野岭。
洞外遮天蔽月,幽暗中,惶惶之心更盛。
扬州与他想的不一样,小东岛的情形也与他所掌握的不同。
他头几日被关着,见过的唯有那日出海劫船的十余人。今日起风,所有人倾巢而出,除开妇孺,只得三四十人。
不够……
脚边衣摆忽地一扯,似被踩了一脚。裴晏稍挪了挪,下一瞬便有个温热的身子骑压上来,摁住他双手,闷不吭声地亲啄。
伸手不见五指,虽知道是谁,但难免还是心慌。
“你做什么?”他轻声道。
“嘘——”
双手勾上他脖颈又吻上来,腰肢往上挪了挪,热息掩在风声里鼓噪着心脉偾张,将心中惶惶一点点往外挤。
熟睡的稚童突然啼哭,他猛地摁住她,心慌如个窃玉偷香的贼人。
哭声惊醒了周遭的娘子,柔声轻拍哄睡,不多时,渐归平静。
裴晏顿松了口气,但怀里躺着那人闷声笑个不停,又气又不好发作。
“你有点正形。”
“又看不见。”她笑着趴在他身上,指腹轻搁心口,得意地暗数着拍子。
“动静大了听得见。”
“亲一下能有多大动静……”说着又轻吮了下唇边滚热的脖子,“你以为要做什么?”
裴晏屏气不语,后知后觉又入了套。
“你分明想了。”她窃笑着又补一刀。
但再逗要生气了。
云英见好就收,支起身道:“我看你半天睡不着,还以为你没见过这么大风,心里怕呢。不领情那我走了。”
裴晏将她拽回怀里:“老实待着。”
他是很怕,怕风雨一停,巨浪便至。
“这儿经常起风?”
“没有这么大的,我也头回见,有点怕。”
他轻笑:“你也有怕的时候。”
“有啊。”她抱紧他,“也是有的……”
天地间多得是不可御不可抗的神威,如风,如浪,如这万世难休的内争外斗。
南与北,亲与疏,君与臣,官与民。
怎么会不怕呢。
风雨如晦,他们在黑暗中相拥而眠,等着风停,又盼着风不要停。
山坳里躲了两日,吴峻才发觉穆弘失了踪,当即头晕目眩,撅了过去。
飓风过境,免不了又要徒生流民,今年的粮银税钱铁定交不上了。但这都不算什么,庶民死一千伤一万也不如死那两个贵人麻烦。
东宫亲信在他这儿沉了海,当朝太尉的亲侄也在他眼皮子底下失了踪……这哪是流年不利,这分明是捅了阎王爷的屁股腚子!
吴峻一醒来,便立即差人去漫山遍野地搜挖。
生机虽渺茫,但最起码尸身得找着,若一连死两个贵人都尸骨无存,他怕是一家老小都得尸骨无存了。
风停后城中屋舍倾覆,一片狼藉。
吴峻的心思不在这儿,秦攸便接过手,安排羽林军去安顿灾民,修缮搭棚,忙到戌时才踏夜而归。刚进屋坐下,桃儿便来问他们是否不再出海找裴晏了。
她早起来给秦攸送吃食,听见他与吴峻商议奏疏行文,她似懂非懂,就去问卢湛,卢湛骗她说不是,但那颓然神色一看便知是假话。
秦攸叹了声,微微点头算是默认。
桃儿哽咽说:“那算来,明日便该是头七了,我想给大人做个法事烧些纸……省得他在下面也不够钱花……”
“明日不成。”
秦攸面有难色。
他应了吴峻之请,将裴晏遇难推给天灾,日子上得做些文章。个中实情,他容后再另书上禀,想来太子也会顾及裴晏身后体面,他亦收份人情,两全其美。
但桃儿这话也提醒他了,事办得越大,越显诚意。
身后事,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得早些敲定。
只是这些不便于桃儿讲,秦攸想了想,说:“城中这么多人都没安顿好,此时若耽误了,容易生疫,不知情的会怨大人死了都损阴德。过几日吧,此事交给我。”
桃儿一听要折损阴德,立马应下:“那我先立个牌位,烧点纸。”
秦攸将桃儿送回房,掉头就去一脚把卢湛从床榻上踹了起来。
“就两天功夫,人瘦一大圈,你小子跟她说什么了?”
卢湛一脸茫然,这两日桃儿一直躲着他,还是早上才主动拿着偷听来的只言片语问他。
秦攸叹了声,又问:“桃儿上哪儿去弄的那身旧衣裳?”
“不知道,问里正要的吧。”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么一骂,卢湛总算想起些琐碎。
“她说大人给的那些衣裳贵重,弄坏了补不好,就都收起来了。”
秦攸估摸着卢湛那日许是说错了什么,但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在门边左右张望,确认无人后关上门回来。
“裴大人可有跟你说那倭人聚居的小东岛具体在何处?”
卢湛摇头:“但大人在海图上画了个大致范围。”
“图呢?”
“他带上船了。”卢湛想了想,“但桃儿天天去他那儿,她兴许记得。”
秦攸眼前一亮,便将自己那份海图给卢湛,让他去找桃儿请教。
卢湛扭扭捏捏地去,过了一盏茶才回来,于案前将图展开,指划了一个圈,最后戳着一处复述。
“大人认为这里最有可能。”
秦攸心下盘算着距离,卢湛又问道:“大人都不在了,还找那岛做什么?”
“那自然是一并剿了。”
秦攸睨他一眼,解释道:“扬州附近这群倭人约有数百人,分布在定海周围各处岛屿,南朝时算是扬州官员养来要挟朝廷让步的筹码。”
卢湛瞠目:“为何?”
秦攸笑道:“当时正逢先帝南征,北境战乱不休,田毁人散,仗一打就是十余年,扬州徐州相对安全,便成了肉骨头,征完钱征粮,挪完粮还要人,建康那些南朝皇亲也没个收敛,锦衣玉食,歌舞升平。再富庶也禁不起这般耗。此乃下策,但却有用。毕竟北朝的兵还远得很,倭人若登岸,离建康可只有百余里。”
可南朝亡了,再有外患便又是另一番局面。故而扬州近年始终只奏有匪,绝口不提倭人一事,唯有五年前惊动吴王那次。
卢湛回想说:“可那关循我见过,和普通流寇没什么区别,也不一定就是。”
“眼下裴大人和穆弘都……未来局势难说,最好是速战速决。事急从权,是不是,都得是。”
这句话听来耳熟,卢湛想起刚到江州时裴晏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谁动的手不重要,得看我们需要是谁。
但彼时裴晏神色愀然,不似秦攸这般轻松宽慰。
他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闷,有什么东西若有似无地卡着气口,嘴边咂了好一会儿,终是低下头什么都没说。
秦攸以为卢湛为裴晏伤怀,拍了拍肩又安慰了好一会儿才送走卢湛。
回房门一关,他躺上床,心下既宽慰又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