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她垂眸从他身旁走过。
“替我安慰安慰桃儿,你死了这么些日子,她怕是要哭瞎了。”
吴峻说,赶海靠的是天,求什么都有护不住的时候。扬州沿岸十里八乡,规矩不尽相同,不少人是过门便拜,不止供一处香火。究竟祭哪一头,门道太多,得依逝者生前的供奉来算。
可卢湛记得裴晏不信鬼神,几人一合计,反正是大操大办,那不然就都拜了。
幸得裴晏带了个女儿来,虽是女眷有些瑕疵,但好歹也算血脉相连,眼下也计较不了太多,便由秦攸做主,让桃儿扶灵。
这便焦坏了桃儿,她的出身眼下虽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可天知地也知。
万一真的灵呢?
她已经克死了大人,她这假凤虚凰若惹恼了菩萨,害大人在下头也过不好怎么办?
卢湛吃饱喝足,在隔壁鼾声如雷,睡得可香,桃儿辗转反侧,又气又恼,恨不得冲过去把他给拽起来。
若是以前,她早就去了。
离京前,李嬷嬷知晓了卢湛身份,曾叫她去喝了杯茶。
明着向她道歉,临了却说:“莫说你不是真的裴娘子,就算是真的,母族无凭依,也远配不上范阳卢氏的嫡长孙。但未经人事的少年郎,总有那么几年新鲜劲的,若人家不嫌弃,倒也算你为郎君做了些事。”
她过了好几日才想明白,这意思与过去李环撺掇她那套东西并无二致。
那日风雨呼啸,秦攸已把她那点女儿心思与卢湛讲得清清楚楚,他却说自己配不上她。
卢公子是好人,是顾她脸面才那么说的。
云泥有别,她也该有些分寸了。
翻了个身,她钻进锦衾里捂住耳朵。
不去听那震天响的喊声,也不去想自己将来该何去何从,也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在天亮前睡着了。
良辰吉时,浓雾遮天蔽日。
桃儿按方士指引站上船头,人是死在海里的,得先祭龙王,请回魂魄。
牲祭扔进海,十余艘船鼓号齐鸣,黄纸飘洒如絮,顺风打着圈往天上卷。吴峻手一挥,一旁安排好的人齐刷刷地嚎啕大哭,倒把船头真哭的声音给没了去。
哭声如海浪般一波推着一波,从船上哭到船下,从码头哭到城门口。万民同悲,名副其实。
从另一侧水路上岸的三人掩在树丛里远远看了会儿,程七不禁笑出了声。
“大人这丧事办得可真够排场的,乍一听,还以为是要攻城了。”
他望着远处,忍不住咂摸道:“雾马上要散了,大人若能于霓光中乘风破浪而归,再编一出龙宫仙境的好戏,寻些机灵的街头巷尾散一散,不出半年,定能当个吃香火的活菩萨。”
裴晏轻摁着前额,并未搭腔。
想来谁人看见自己的丧事脸色都不会太好看,宋平睨了程七一眼,但也没忍住笑意。
“裴大人不识水性,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程七赶忙给自己圆一嘴:“开个玩笑,大人莫怪。”
裴晏左手下意识摸向腰间,扑了个空才想起他平日带着那柄银刃还在驿馆里。
他收回手,也按下心事,笑道:“如此更方便我们进城了,按说好的回驿馆等。你们虽改了面容,但还是一切从简的好,免生事端。”
宋平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头船上,桃儿按方士的意思烧符喝水。卢湛皱着眉看了半天,凑到秦攸身边:“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啊?”
秦攸苦笑道:“入乡随俗。”
“这鬼玩意喝了准闹肚子。”
“回去你就先请郎中去驿馆候着。”
稀奇古怪的符咒烧了好几盆,乱七八糟的符水也喝了好几碗,诸天神佛求了个遍,折腾到巳时才结束。
秦攸去赴张康的宴,丧事办完,接下来便要与这几只老狐狸周旋了。他让卢湛送桃儿回驿馆,桃儿捧着牌位,银珠子洒了一路。
长街空荡,几束光插在水雾间,远眺隐隐现虹。
卢湛怕她看见,一路都挡在她前头,临近门一转身的功夫,她抬头瞥见了,立马哽咽起来:“完了,龙王肯定是不买账,不放大人回来了。”
“不会的!”
卢湛急得直挠头,又想不出什么骗人的说辞,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大人都不是扬州人,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搞不好没用呢?不然还是按你之前的法子,写上名字,烧纸吧。”
“那大人也不是江州人啊。”
卢湛急中生智:“但你是啊,你看你一外乡人,平时都没供过香火,临时抱佛脚,换我也不理你。”
桃儿想了想,觉得有理,心下顿时又有了依傍,也顾不上她那些分寸了,拉起他就奔去后院烧纸。
刚一踏进院门,就见一熟悉的身影背立在树下。
裴晏听见声响,回过身来,桃儿木愣愣地走到他跟前,嘴长得老大,狠揉了揉眼睛,又小心翼翼地伸手指戳了戳。
裴晏笑着握住她的手:“不是鬼,我没事。”
卢湛也愣着没动,桃儿抱紧裴晏,哇地一声就哭个没完,胸口一抽一抽地,腹中猛地一阵翻江倒海,刚喝的几大碗水直往外涌。
她赶紧捂住嘴,死命往回咽。
裴晏不明所以:“这是怎么了?”
卢湛这才回过神来,将刚才桃儿在船上被方士折腾的过程快速讲了一遍。裴晏皱眉道:“胡闹,赶紧去吐了。”
桃儿忙摇头,硬生生咽顺了气。
“有用的有用的……不能吐。”
程七忍不住开口:“听话,赶紧吐了,别大人回来了,你倒喝出个好歹来。”
桃儿这才看向裴晏身后的两人,声音是熟的,眉眼却十分陌生。
程七想起来的船上,宋平未雨绸缪,给他们两个稍作修容,忙晃着腰间的骰盅:“你七叔的声音都不认得了。”
桃儿恍然,她在江州曾见过一回云英易容换脸,她看向另一人,试探问道:“三哥?”
宋平笑着摇头,转而看着裴晏:“裴大人,我们还是赶紧先办正事。”
裴晏点点头,回来的船上,他与这二人串好了供,说他遇上风浪,船沉了,漂上荒岛,被渔夫捡着,生了场病,又遇飓风。二人进城见办丧事,一打听才相信自己捡到的真是贵人,这便送了回来。
张康也在鄮县,得挑戏好性子又稳的来,所以不能是陆三。
合情合理,天衣无缝之计。
卢湛叫来卫率送桃儿去看郎中,亦将裴晏安然归来的消息送去吴府,这才领着几人折返复命。
“秦大哥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裴晏应了声,他喝完手边这盏茶,垂眸默了一会儿。
“卢湛。”
“是。”
“扣住他们。”
程七一愣,与宋平对视一眼,一个纵身便往院外窜去。可卢湛动作更快, 三两步追上,一手捏住程七脚踝,猛地往回一拽,将人从檐上硬生生拖下来。
另外三名太子卫率则拔刀守住出口,徐徐围向宋平。
宋平审时度势,并未反抗,只警惕地盯着裴晏。
裴晏避开他的目光,看了眼被卢湛跪压在身下的程七,脸上蹭出道不浅的口子,鲜血混着黄土,泥泞一片。
“给他上些药。关到一起,派人守好,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进屋。”
“串供是假,裴大人一早便是存的这份心吧?”宋平冷声问道。
裴晏不置可否:“还请二位暂时留在我这里。”
在场还有旁人,他不便多说,摆摆手让人把这二人押走。
巳时的太阳总算驱散晨雾,但他心里的雾才刚刚漫开。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7-15
年中绩效终于过去了!大家久等了!
第一百零二章 悲歌·下
卯时三刻,换班的三名卫率准时替下守夜的卢湛。
穆弘一死,随行卫率皆如惊弓之鸟,虽说前几日裴晏安然归来,所有人的脑袋算是保住了。可穆弘死得是有些蹊跷的,没人说,但没人心里不在盘算。
待卢湛走远,这三人方才凑到一起嘀咕。
喁喁私语钻进门缝,程七闭眼皱眉,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也只听清没头没尾的一两句。
外面很快噤声,他无奈回到内室。
“好像是裴大人不在的时候,这边也出了些事,都相互提防着呢。”
宋平点点头,继续用烛火烧着随身带的金针。
裴晏将他们关在屋子里,四周窗户从外边钉死,唯有正门可入,上了一道锁不说,外边还有看守。
三班轮换,白天每三个时辰一班,两人守门,一人守顶。戌时换卢湛,他一人要守满六个时辰。
“听声音,还是昨天那三人。白天的两班人应该都是固定的。”
程七琢磨了会儿,低声道:“来的时候我看这里边起码有二十多人,裴大人应该是精心挑过的。”
“防陆三呢。”
宋平笑了笑,用衣角包住烧热的金针,小心翼翼地掰成能顺利插入锁眼的形状。
“臭小子一直念叨着要赢过那姓卢的,念念不忘,那肯定是差得远,所以他守夜。”
程七撇撇嘴,脸上的口子还有些疼:“裴大人想靠这法子要挟娘子,怕是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