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当然不成。”宋平收好金针,“这么自寻死路的事,连陆三都不会干,那位大人应当不会这么蠢……”
门外有些动静,程七忙出去贴到门边听。
“吃喝都是送到门口就行,进去做什么?”
送饭娘子应道:“这日头易生热疮,裴大人吩咐要给里头那位郎君换药。”
程七闻声一怔,猛地抬头看向宋平,宋平亦会意地颔首。
看守犹豫片刻,想起裴晏确实交代过,里头的人虽要看着,但也不可怠慢,若他们有什么要求,即刻上禀。
东宫里办事的没有傻子,守门的二人一合计,便开了锁,放人进去。
“动作快些。”
“多谢大人。”
送饭娘子低着头进来,把吃食一一放在桌案上,余光扫过身后大敞着的门,回落在程七身上。
“郎君把领口解开些,好上药。”
程七立刻跨步坐下,高声斥道:“机灵点,莫给爷弄疼了。”
铜镊子在烛火上过了两边,云英弯腰凑近他下颌伤处,轻声笑道:“眼挺尖嘛。”
宋平不紧不慢地拿东西吃,正好挡住他二人,程七立刻转过头来,轻声解释说:“赌大小就靠这双耳朵,记得东家声音。”
守卫警惕,在门边又催了几句。云英嘴上应着,手里也没闲着,铜镊挤出脓水,又拿出药草扔在药臼里捣,借着木杵声响的遮掩,先挑重要的问:“他为何扣下你们?”
他是谁,不言而喻。
程七讪笑:“没说,但不难猜。”
“先脱身,账回头再算。”
云英满脸愠色,手上也忍不住使劲,程七嘶一声:“三爷来了?”
“没。我跟你们同船的。”
她还是有些惦记,藏在底舱里跟来,本打算在城里随便寻个落脚的地方,等十日后,与宋平他们一道回。
这一等却等来了变数。
裴晏在岛上的时候陆三就识趣地躲着他们,就算发现她偷偷跟着走了,八成也只会随接人的船一道来。
宋平从腰间掏出两粒白珠子,不动声色地放进药臼里,云英明白他的意思,但又有些犹豫:“城里到处是驻军,闹大了怕是难脱身。”
“是迷药。”宋平笑着解释,“知道你舍不得。”
云英咬了咬舌头,转身收拾提篮的功夫,暗踩了宋平一脚。
擦肩而过之际,他低声提醒:“人太多,量可能不够。”
“知道了。”
踏着守卫的催促,云英低着头离开,收好药臼里的药丸,进后厨打了个转,绕进左侧院中最大那间屋子。
桃儿正在换被褥,听见声响,回头看了眼,继续干活。
“不用帮忙,大人不喜欢别人碰他东西。”
身后没见动静,她转过身,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娘子虽与裴晏在建康城中买给她的那侍女有七分神似,但分明不是同一人。
“你是什么人?”桃儿知道驿馆里都是卫队的人,壮着胆子问道,可这人不仅不走,甚至还把门关上了。
“你要做什么?我可叫人了啊!”
云英笑道:“祝家嫂若知道你现在有这气派,肯定乐得合不拢嘴了。”
桃儿一怔:“你是……云娘子?”
她笑着扑上前,上下打量:“七叔过去说你会变脸,我还不信。竟然是真的,好像啊……”
她顿了顿,问道:“那杏儿……”
“打晕了,在柴房。”
“你是来找大人的?”
“是……”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下来,她握住桃儿的手,“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秦攸整兵归营,得知裴晏在主帐等他,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
留在城中盯梢的探子说,裴晏前一日应付完张康便直奔县衙殓房,在里头待了一个多时辰,昨日一早带人去了山中。驿馆里来的线报则说昨夜除了卢湛,所有人都被叫去问了话。
但裴晏今日是一个人来的。
秦攸在营帐外想了会儿,拿定了主意才进去。
寒暄完,他见裴晏似还在斟酌,主动将上回卢湛送来的兵符奉上。
裴晏垂眸看着,并没有接。
“兵书,我读过不少,但未曾上阵杀敌,也从未领军。此物对我来说,只能用来取代你,在你手上,比在我手上有用。我不是为这个来的。”
秦攸想了想:“裴詹事有话不妨直说。”
裴晏笑着给秦攸添了些茶,点头道:“好,那我直说。你此行可还有别的事要办?这话我在建康问过你,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你想好了再回答我。”
裴晏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推到秦攸面前。
这份仵作的验尸纪录,吴峻先前也送来给他看过,并没有什么破绽。
裴晏大概也猜到他的想法,喝了口茶,悠悠道:“筋骨寸断,但身上的伤都是死后才有的。头上的才是死前造成的,大小嘛……”
他右手握拳,在眼前晃了晃。
“尸身我打算就这两日整理一下封入棺中,先送回京师。但山高路远,又逢雨季湿热,若水银备得不够,极易发胀生虫,等送到,早就是死无对证,神仙难辨了。”
秦攸虽一言不发,但身躯微微后仰,已不似进来时那般紧绷。
裴晏看在眼里,心下也稍有了些底,停顿片刻,话锋一转:“但对那些站得足够高的人来说,悲痛得有个去处,只要有个合情合理的疑点,哪需要什么证据呢,你说是吧?”
秦攸一语双关地问:“裴詹事一个人来,算是给我机会亡羊补牢?”
裴晏颔首答:“看你想补哪一头了。”
秦攸默了会儿,垂头低声笑起来。
他没得选,他也知道他没得选。
这算是羞辱吗?
换旁人……或许是吧。
他抬眼看着这满脸倦色,分明是强撑着一股劲的清贵公子。自他成了秦攸,有了身份,总算能站直了与人说话。只是很快他便明白,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过去于他来说高不可攀的贵人,也不过是更矜贵的世家踩在脚底的蝼蚁。
卢湛少不更事,偶尔也会下意识说些不中听的话,但裴晏不同。
他在烂泥巷子里滚大,见过的鬼比人多,他知道裴晏那些客气关切都是真心的。
“殿下要找谢家娘子。”
裴晏微微扬眉,故意问:“谢家娘子那么多,他要找哪一个?”
秦攸笑道:“裴詹事明知故问。”
裴晏低头喝了口茶,秦攸是几年前才进东宫,以他过去在羽林军中职位,必不可能见过谢妙音。
“你认得她?”
“殿下给了幅画像。”
秦攸没等裴晏问,便起身揖礼出门去,不多时,拿着画像回来,放在兵符旁。
裴晏伸手轻推画轴,观笔锋形貌,确是出自元琅之手。
木轴推到一半,看清那画中人已与如今的谢妙音仅有一两分相似,紧绷的心弦总算松了一半。
也不知该庆幸女大十八变,还是庆幸这么多年过去了,元琅也记不太清这儿时玩伴的模样。
“你的诚意我收下了。”裴晏拿起画,又将兵符往秦攸面前推了推,“我们谈正事吧。”
裴晏将他在小东岛探得的情况大致告知,起身在帐中挂着的海图上勾出大致的范围,思忖良久,才开口说他今日来的真正目的。
秦攸听到一半便打断道:“恕我直言,裴詹事若去穆太尉那告发我,我大不了自戕谢罪,内子尚可回娘家再觅良人。可若是包庇倭人,那就不是我一条命的事了。”
“那关循既然一直与顾刺史、张郡守有私,定海的甘县令也不止一次上岛寻欢,岛上那些女人他们定然认得,岂是我们说不是倭人就不是的?我们既要定他们的通倭之罪,岂能给自己留这么大的把柄?”
裴晏抿唇道:“那些娘子有不少都是鄮县一带买去的舞姬乐伎,应是有过户籍的。”
秦攸失笑:“莫说户籍上没有画像,即便有,裴詹事方才自己也说了,只要有合情合理的疑点,证据又有多少用处?除开沈夫人与沈琰,我只能答应你,云娘子和她从江州带去的人无虞。”
裴晏垂首踱步。
他就知道秦攸不好糊弄,只能退一步说:“若要吴王相信,最好是关循配合,我们手上得有能拿捏他的筹码。他为了那些女人孩子才与沈居合作,又狠心杀了同族那么多人,她们若有闪失,我怕他会鱼死网破。随便拿几十具尸体可成不了事。”
秦攸犹豫间,他趁热打铁:“你只需留活口,人交给我,你便不要管了。究竟谁是异族谁是同族……我来定。”
倦容下,眼眸如星熠熠。
“一切后果,我来担。”
裴晏后退一步,展臂朝秦攸深揖拜礼。
秦攸这回倒没有拦着,只默了会儿,幽幽道:“殿下若知道裴詹事为了云娘子甘冒此险,恐怕会失望的。”
“也不全是……”裴晏垂眸,“此间事了,我自会回去与他请罪。”
“好,我答应你。”
回驿馆已近昏时,裴晏回房稍坐了会儿。
他的确保不住所有的人,能把那会说官话的丫头和瑾娘的命留下就不错了。但谢娘子一家若有闪失,他就算成了她刀下亡魂,也别指望她能原谅他。
静下心打了会儿腹稿,裴晏这才去见宋平。
卢湛还有小半个时辰才轮班,本在后堂大快朵颐,今日桃儿难得炖了一锅肉,他已经许久没吃过桃儿做的东西了,裴晏命人去唤他,他只能狼吞虎咽又刨了几口才骂骂咧咧地过去。
“你就在门口守着。”裴晏见他嘴边的油渍都没来得及擦,歉声道,“这几日你辛苦了,明天起我让桃儿负责你一日三餐,算是补偿。”
卢湛忙点头:“好啊好啊。”
裴晏想催他快些提亲,娶回家随他怎么吃,正事要紧,只笑叹了声便推门进去。
屋内二人在案前正襟危坐,裴晏略有疑虑,但很快按下,开门见山地说希望宋平与他配合,以看病为由将谢妙音母子和云英骗来鄮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