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众人立刻退回竹林,巨石压断了十数根青竹,总算在低凹处停下。
领军松了口气,刚要开口,头顶一声脆响,七八个手持五齿飞鱼叉的汉子攀着竹稍,如方才卢湛那般从天而降。
竹身弯折,势如满弓之箭,他们手中鱼叉更是比寻常的更长一些,一叉子穿胸而过,刺入另一人腹中。
他们这才明白,方才的巨石不过是为了掩护这些天兵攀竹靠近的声响。
卢湛纵身一跃,爬上一根较粗的青竹,可他随身带的环首刀远不如这些倭人手中的鱼叉长。
这种时候,什么功夫都不如兵器比人长。
他认出了领头的关循,可竹身摇摆迅猛,鱼叉左右夹击,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只能不断闪避,避不开便脚一蹬换一根竹。
“你们先撤!”
卢湛高喊着,脚下四人殁了俩,领军也不跟他客气,带着另一人边防边退,很快没入雾中。
没了闲杂人,他便可直接喊问,可刚要开口,关循也喊了句他听不懂的话,几人掉头就撤。
“你给我站住!!”
卢湛连忙提气追上去,一行人在竹林间快速穿行,眼开就要出去了,关循忽地回身一叉子刺过来,卢湛慌忙闪避,鱼叉穿竹而过,抽回时尖齿却卡在了竹节上。
关循一愣,卢湛抓住机会,攀着鱼叉飞扑向他。
他二人都不算纤细,压在一根竹上,竹身弯到极点,从中间折断,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关循又喊了一句,他听不懂,但从其余几人的行动来看,应是让他们不要回头。
卢湛摁住了关循,忙问道:“云娘子在这岛上吗?”
关循冷笑一声,啐了口血沫子在他脸上,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他可急死了:“你少装蒜,我们在寻阳见过的!我知道你会说官话!”
关循挑眉嗤笑:“那又如何,老子不爱跟畜生说话!”
远处有人高呼了声,一枚袖箭飞来,卢湛迅速拔出腰间匕首挡下,刀刃勾上箭尖勾刺,手腕一转又一抖,箭矢顿朝来路飞回。
一声闷响,头戴草环的少年咽喉中箭,自山道高处坠下。
卢湛抬头的功夫,关循从鞋底抽出短刃,猛地扎进他小腿,顺势抬膝猛击他两腿间的软肋。
两处剧痛袭来,卢湛身子一弓,手上松了劲,关循一脚踢开他,翻身逃走。
卢湛牙关紧咬,拔出刀,爬到地上的尸身旁取下腰带将腿上的伤绑紧,扶着青竹站起来。
勉强还能走。
他咬牙走到路口,望着这条三岔路。
他今夜瞒着秦攸,也瞒着裴晏,这还是他这辈子头一回自己拿主意,便吃了这么些苦头,但身上这些痛比不上头疼。
先前那几人是往左路撤的,关循却走的中路,脚下这少年也藏在靠近中路的青石上。
那他又该走哪条路?
月出云间,银辉落在脚底尸身上,卢湛垂眸看了会儿,俯身抹上那瞪着自己的双眼。
不远处隐隐似有惊呼,继而草木微动。
卢湛循声望去,月亮出来了,他也看得清了,树丛间露着一截衣摆。
他拔出刀,缓步朝那边走去,离得越近,越能听见紧张急促的气息。刀尖划过地上的碎石,发出尖锐声响。
那树丛里忽地扔出一柄匕首,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卢湛扬刀挡开,树丛里一个七八岁的丫头颤着身子跌坐出来。
“你别怕,我不是坏人。”
话一出口,他见那丫头正含泪看着他身后,顿时咂舌。
他是怎么说出这种蠢话的?
“我说话你听得懂吗?”
还是没回应。
他不禁皱起了眉,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明白过去裴晏看他那种对牛弹琴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丫头似是绷到了极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嘴里含糊说着他听不懂的话,手在地上抓着碎石不断朝他脸上扔。
话听不懂,但意思他懂了。
卢湛收起刀,双手摊开举在胸前:“好好好,我不过来。”
话音刚落,右侧忽地射来弩箭,卢湛赶忙朝左闪避,腰间一疼,竟然是两发几乎同时射出,右侧佯攻,腰间这处算是后手。
远处一道稚嫩又有些硬朗的声音喊道:“快跑!”
他身前的丫头赶忙起身朝右侧跑去,刚迈出两步,那声音又急忙喊道:“不是这边!”
丫头一懵,呆愣了下才转而朝中路山上跑去。
卢湛亦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这少年喊的是官话。
“你等会……”
话还没说完,少年回身又连射几发,却是朝着不同方向,将他的退路算得严实,他一提气,咬牙向后一倒,肩背几近贴地才全部避开。
他不下死手,这些人倒个个都朝他下死手。
卢湛拔出腰间的弩箭,扎得不深,没有大碍。他将束腰勒紧,刚想朝中路追去,忽又顿住。
他看着面前这三条路,脑海里一直回想着方才那句话。
不是这边。
语气中分明欲言又止。
他们是从右路来的,那丫头下意识也是往右路跑……
清风徐来,他重新拔出刀,思忖一番,转身选定了他要走的路。
岩洞里,孩子们渐渐睡去,张令姿看着怀里的婴孩出了神。
瑾娘说,过去将军在时,她们过得猪狗不如,近几年换了关循当家,才有些人样。
徽之一直在为这些素不相识的女人筹谋生路,她却一无所知。
他在信中请关循别在她面前暴露身份,他要检举她的叔父,她的亲族,他不知如何面对她。他还指望若事败,她不知情才能安心回去得娘家庇护。
“内子高门下嫁,已是受苦,自小身边都是体面人,也恐难体谅下情。”
她以为他们夫妻同心,可原来她与徽之已经离得这么远了。
她曾与他说过,阿爷是如何被别院里养的家妓勾了魂,最终服多了散,死在女人身上。
她曾说,她厌恶这些下贱人。
他都记得。
但当她自己也跌进泥潭才看清,那些缠着阿爷争相献媚,甚至不惜相互栽赃的低贱娘子,不过是在这条人间路上苦苦挣扎的可怜人。
她没了家世,不也和她们一样?
红樱去了许久都没回来,瑾娘焦急地在洞口踱步,嘴里一直喃喃念着:“怕是出事了。”
玄元子看得头疼,又不好说什么,咂舌双手抱胸翻了个身。
远处忽地传来铃声,他如鲤鱼打挺般兴奋地弹起来。
“有收成了!”
说着便要爬出去看,瑾娘赶紧拦下他:“都追到门口你还出去?!”
玄元子眉梢一挑:“道爷我这陷阱,建康城郊那头野猪王栽进去都动弹不得,放心吧!”
夜风寒凉,玄元子蹑身走到陷阱边上,坑洞里灌了粪水,他捂着鼻子,小心翼翼地探头窥视他的“战利品”。
刚靠近一点,坑里忽地一阵水声,竹刺似被什么东西撇断。
他有些不妙的预感,赶忙后退,脚下足有近六尺深的坑洞里忽地飞出一个硕大身影,在洞口脚一蹬,借力扑向他。
玄元子跌在地上,吃痛地一张嘴,粪水似乎进了嘴,没忍住吐出几口黄水。
身上压着的“野猪”似也憋得难受,朝他身上打着干呕。
“哎哎哎你别吐我身上!”
玄元子一推,与来人对上眼。
“卢卫率?”
“哕……”
第一百零七章 黄雀在后·下
夜里风平浪静,船上也好,沙岸上的营帐也好,都没有什么动静。
直到天光大亮,徘徊在暗流外的船一一靠岸。秦攸遣了个人来请示裴晏是否依昨日说好的整兵搜山。
说是请示,然半刻前桃儿来送吃食,说已看着秦攸带人往山上去了。
盘坐了一夜,裴晏没什么精神,便只嘱咐了两句误伤妇孺,要捉活口。
外面人走得差不多,周遭顷刻便静得只听得见海浪拍岸。
天光透过窗缝,在脚边画出几道金线,裴晏垂眸看着掌心的木簪,指腹轻轻磨着雕花,分不清此刻是该庆幸还是难过。
她在江州等了八年才和义兄团聚,谢妙音又身怀六甲,一走了之也是情理之中的。
这样也好。
螳臂当车,若有闪失,他们之间就不止是情义两清,她大概会恨他一辈子。
有人给她权柄,有人护她周全,而他却只能做到这样。
他大概是她睡过最没用的男人,又凭什么奢望她能抛下旁人跟着他。
一夜未眠,但他还不能安心阖眼去梦里见他想见却再也见不到的人。
他看向窗外。
即便将门窗紧闭,也会有些风漏进来。海风钻入鼻子里,总带着咸腥,似在提醒着山间那场即将到来的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