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满塘 第140章

作者:末雨 标签: 强强 正剧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古代言情

  “大人教我说假话,自己却不说……”

  裴晏笑道:“教你是因为你不会。我既然会,那便该遵循本心,巧诈不如拙诚,如此才能让自己轻松点,好分出些精神来想想,该如何解扬州这盘残局。”

  卢湛蓦地抬眼,火光在他二人之中跳动。

  裴晏抓了一把枯叶扔进去,又挑出根长点的树枝戳着火堆,良久,才发觉卢湛噤声一直看着自己。

  “怎么了?”

  卢湛收回视线:“我阿爷也这么说。他不喜欢像叔父那样算计,早早就放弃仕途,阿娘常念叨他才气平庸,也做不了什么名士,要连个官都不当,她又得被姨娘生的妹妹给比下去,说冒火了就不许他进房睡。”

  裴晏被他逗笑:“我看他们感情倒是挺好的。”

  卢湛却没心思笑:“大人,我没有别的任务。”

  裴晏一怔,很快听明白他在说什么,旋即敛了笑意。

  “但秦大哥有。太子不希望云娘子活着,他真的有苦衷。”

  卢湛咽了咽,话起了头,便再也收不住,索性将他竹筒里那点豆子统统倒了出来。

  “回京后,太子曾向我细问过大人与云娘子的关系,秦大哥说,怀王殿下到底是太子的舅父……”

  裴晏默不作声,手上的树枝烧断了,落下来火星四散。

  一而再,再而三。

  他好像有些看不清他与元琅之间,究竟是知己真心更多一些,还是君臣权术更多一些。

  桃儿喜笑颜开地回来,环首刀上插着一条剖好了洗干净的鱼。

  见这两人都不吭声,她只有一边烤着鱼一边自说自话地缓解气氛。

  “我看半山腰好像有个石洞,以前兴许有人住过,有石案石墩子,还铺了干草当床呢。等雨停了,我们就去那儿吧。”

  “卢公子这刀看着长,但只能握前面的柄,不如鱼叉好使,本来有一条更大的,给它跑了,我明天再去抓抓看。”

  ……

  但一直到鱼烤好都没人搭腔。

  桃儿低着头将鱼身一分为二,又掰下头和尾巴,裴晏猜到她的意图,摇头道:“你抓的鱼,你多吃些。”

  桃儿想了想,大着胆子高声道:“我抓的鱼,我说了算!”

  她将鱼身放在洗净的树叶上,塞到裴晏手中,拿着另一半去喂那起不来身的。喂了几口,见身后没有动静,她又猛地回头:“还不吃!”

  裴晏一怔,这感觉似曾相似。

  卢湛垫了些肚子便撑不住沉沉昏睡过去。

  桃儿这才回头来吃她自己的,见裴晏手里的鱼还没怎么动,她便伸手拿回来,低头挑起了鱼刺。

  “小时候掉进大江也是夜里,那时我还不太识水性,飘了一夜都没死。阿爷不是还说我有福气吗?现在我们都是龙王不收的人,阿爷的福气也一定在后头。”

  她抬起头,笑着把挑过刺的鱼肉递回去。

  “吃饱了,身子养好,才能回去跟那些坏人算账!”

  “你也是坏人,你滚!”

  裴晏怔怔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接来吃。桃儿看着他吃完,这才放心地去嚼她的鱼尾巴。

  吃完鱼,卢湛和桃儿围在火堆旁睡着。裴晏呆坐了许久,才从怀里摸出红樱的锦袋。

  她曾如桃儿一般,笑盈盈地将自己的宝贝掰给他。

  她朝他扔匕首,划破了这张她喜欢的脸。

  这身锦衣,他穿得太久,已让他看不清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长夜将尽,金光自云水之际乍现,穿过晨雾,穿过枝叶,落在他掌心。

  他忽地痴笑一声,打开锦袋,拿出里头最后半片已经泡软发白的豆丹,缓缓放进嘴里。

  一如过去他从坟茔里扒出的那半袋糖。

第一百零九章 天意

  离岛距定海不远,岛中央被一陡峭高崖横着截断,唯靠近定海一侧有两三户人家,都是老婆子,仅靠着个三十来岁的周寡妇月余去一次县城拿渔获换些药草布匹。

  念在都是没过孩子的人,周寡妇便将岛上废弃多年的几间屋子匀给这些海浪冲上来的娘子。

  “我们这儿差人虽来得少,但也经不起折腾。”

  周寡妇眼尾落在那抱着死去的孩子不撒手的娘子身上,嘴角微微一撇:“不管你们是什么人,伤养好了就赶紧走吧。”

  怕她们听不明白,走了两步又回身提点。

  “几位婆婆年岁大,男人和儿子南朝时就死在倭人手上了,年轻时也没少被收粮的差人欺负,你这几个男的都躲远些。”

  云英和瑾娘对视一眼,了然致谢。

  瑾娘将大家安顿好,待妙音睡下了才将云英叫去外边,忽地跪下,满脸凄凄。

  “我知道你们本就是被牵连的,死里逃生,更该惜命。可我也没别的法子了,那个卢公子说,官府是要活口的,求你……求你去探探关循的下落好吗?”

  云英连忙搀她起来,但瑾娘拗着不肯起身。

  “我十岁被爷娘卖到乐坊,十二岁破了瓜,没两年将军便相中了我。那时,关循也就像宋朗这般大……但他从小就和其他人不一样,有次遇上飓风天,将军不在岛上,旁人都只顾自己,反正我们这些娘子就跟那被风刮走的物件一样,没了再掳就是,只有他带着我们躲。”

  “明明也就是个十一二岁毛小子,赤条条推着比他腰身还粗树桩子,给我们挡洞口……他从哪儿来,是什么人又有什么要紧?”

  她攀着她的手,热泪顺着上扬的嘴角往下淌。

  “菩萨连我们这些人都保佑,定也会保佑他的。”

  云英抿唇不语。

  拔营时,她扮作船夫靠近关循报了个平安。关循被秦攸拷问,满身是伤,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命也只得半条。

  他说,别管我,带她走。

  她只觉胸口如被那山巅的暮鼓晨钟撞着敲着,拂晓的金光划出一道线,云是云,水是水。

  “菩萨在天上,金身在山上,都太远了,看不见我们。”她望着海面尽头,喃喃道,“你先起来,我想想办法。”

  送走瑾娘,陆三立刻从暗处蹿出来:“不行,说好了把宋朗接回来就走的。”

  云英紧抿唇。

  扬州兵夜袭羽林军,赔上个三品官,对上必须得编个说辞。关循若活着,定会重兵把守,救人……难于登天。

  他们是阎罗王挑剩下的,得惜命。

  更何况,她要杀的人倒是一个不剩地送走了,可她想救的人,从来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夜叉好做,菩萨难当。

  “我知道,我也就是安抚她。”

  两头为难,没个结果。歇了一日,陆三跟着周寡妇的船去了定海。

  卢湛中过宋朗的毒箭,他和红樱都未被缚,想来还躲在小东岛的某处。眼下只有去找赵二看能不能趁夜回去接他们。

  幸存的几个娘子还沉浸在丧子之痛里,瑾娘身子也不算好,云英向隔壁的婆婆讨了几尾鱼,拎回来扔给程七让他煮鱼汤,自己则倚在一旁盯着他手头的刀,不知想些什么。

  剖开鱼腹,掏出五脏,连带刮下来的鳞片,一并扔进木桶里。

  前两日下过雨,拾来的都是湿柴,在灶台下烧得劈啪作响。

  一股黑烟冒出来,程七重新点火的功夫,回身便见云英蹲在木桶边,一手捞起鱼脏就直往嘴里塞。

  他忙上前阻止,她眉间一紧,又全吐了出来,半个头垂进桶里,眼底哕得赤红一片。

  “娘子这是做什么……”

  程七没见过这架势,从他第一眼见到东家,她便已是所有人的定海针,话不多说,情不外漏,一颦一笑都有目的。

  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还好抬头见宋平站在门口,朝他点点头,他赶紧借口重新找块火石溜了出去。

  宋平从她手里夺走木桶,她坐在地上喃喃地说:“平哥,我已经吃不下这些东西了,我回不去了……”

  他叹道:“这些就不是给人吃的。”

  “可是做人好累啊。”

  从岸边醒来时,云英便望着海面呆愣了好一会儿。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但陆三一直紧跟着,他没找着机会说。

  宋平蹲下身:“就算没有我们,那个人也会死的。”

  她垂着眼,遮掩那些许莹润。

  “可那不一样……”

  那时候,她从他身边过,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便追上来了。

  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他总是认得出来。

  他如今,是在地府的油锅旁等着她,还是已转世投胎忘了她?

  程七揣着火石在门口候了好一会儿,听里头像是劝好了才进来,笑咧着嘴插科打诨,缓和气氛。

  云英稍定了定神,便又提起关循。

  宋平也有顾虑,她只得试探说:“刚出事,怕是海禁未解,定海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也不是一定要救,横竖都得打听官府的动向不是?”

  她顿了顿:“我答应过关大哥,他若没了,他这点念想我替他接着。没个准信,我怕瑾娘不愿走。”

  宋平看着她,不由得想起初见那夜……她穿上衣服第一件事便是回头去砸开那关人的围栏。

  她对那些羊崽说,坏人死了,我们可以逃了!

  她喊了好几次,那些和她一样的丫头才动起来,哭闹着,在街头横冲直撞,惊动了巡逻的兵士。

  他拉着她钻进酱缸里躲藏,眼睁睁看着血光四溅。

  那之后,过了两三年,她看着才有些人样。

  她一直都想救那些和她一样的人,可却谁也救不了。

  宋平叹了声:“好。”

上一篇:娇引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