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蚍蜉的天从来就没有亮过。
浓云很快又聚起来,天光渐渐黯去。万物皆刍狗,老天爷既不愿管也不想看。
“弃船。”
她转头看着陆三,眸色凛凛。
“这儿离定海外围的无人岛不远了,活多少,让阎罗王自己挑!”
火光从头顶不断飞过,有的坠入海里,有的落在脚边,陆三一手摸了摸她的脸,另只手覆在她手背上,四指插入指间,嘴角勾起。
他从来都不怕死,只怕没和她死在一起。
“嗯,听你的。”
白浪在身下来回,寰宇间却静得什么都听不见。
我死了吗……
卢湛试图动了动身子,但四肢百骸都仿佛都失了踪,唯有胸口如灌满铁水,堵得生疼,偏还有千钧重物不断摁压着。
意识逐渐收拢,他感觉自己像是飘在空中,胸口一下又一下地越来越疼。
他想起小时候嬷嬷讲的鬼故事,坏孩子不听话,要遭恶鬼捶胸,判官拔舌。
很快,嘴上好像也贴上来什么柔软又冷冰冰的东西,他的嘴被撬开,一股股热气灌进来……
是判官来拔舌了!
他猛地一提气,身子一弓,三魂七魄从混沌中猛地被捞回来。
“有用有用!醒了!”
桃儿兴奋地朝身后喊了句,回头泪汪汪地盯着卢湛,呜咽颤声:“卢公子你刚才都没气了……”
“我……”
“别动。”
卢湛吃力地转动头,才看见裴晏颓然坐在桃儿身后。
裴晏虽没受伤,但锦袍湿重,又在海上抱着木板飘了许久,实在没什么力气,撑手试了试没站起来,只好手脚并用地爬过来,给他探了探脉。
“暂无大碍,你先把他腿上的箭折断,千万不要拔出来。”
桃儿忙点头,一手捏着箭尖,另只手握住箭羽,咽了咽:“卢公子,你忍着点哦。”
卢湛从嗓子里挤出一声闷哼,但桃儿控不住巧劲,箭身折断,剧痛自腿根猛地涌向心房,即便牙关紧咬,额前瞬间也渗出了汗。
九霄之外响着闷雷,电光在黑夜中闪烁,眼看骤雨将至,正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屋漏偏逢连夜雨。
裴晏拿过卢湛昏死都没松手的环首刀,努力支着站起来,踉跄两步站稳。
他左右看了看,指着那些跟他们一样被海浪冲到岸上的杂物说,卢湛旧毒未清,又中了箭,不能淋雨。
“你去那边找找,看有没有绳子什么的,给他身下垫块木板,我们一起把他拖到个能避雨的地方。”
“不用,我背他。”
“你背得动?”
“那当然,我力气可大了,半扇猪都能背着跑。”桃儿挽起袖子,在卢湛身旁蹲下,“阿爷你帮忙把卢公子扶起来。”
卢湛醒了这一会儿,也稍微恢复了些精神。他本想拒绝,但腿根处那一箭几乎穿过了整条腿,实在站不起来,只得任由他们摆弄,老实趴到桃儿背上。
桃儿深呼吸几下,提气站起来,晃了晃才站稳。
她比卢湛矮整整一个头,他腿上又有伤不能碰,她只好几乎弯平了腰,半拖半背地蹒跚往前走。
头顶雷声滚滚如催命。
桃儿满脑子只记得裴晏说卢湛不能淋雨,双膝嘎吱作响,每走一步,都要大喘一口气,但步子却越来越快,竟比杵着刀走的裴晏还利索些。
进了林子没多远,便见着两块斜着交叠的青石,应是某次山崩时掉下来的。
石缝下勉强能避避雨,毕竟也没太多时间容他们挑拣。
两人将卢湛贴着石壁放下躺好,裴晏伸手推了推,实在乏力,犹豫再三,只好让桃儿把卢湛衣服脱下来。
“这怎么使得!!”
卢湛本来昏昏沉沉地想睡过去,听见这句话赶忙叫起来。
裴晏苦笑:“是使不得,但你自己动不了,我也没那力气挪动你。现在是箭尖在里头卡着才没有大出血,一直给湿衣裳浸着也不行,眼下找不着伤药,但至少得把箭取出来包压一下,不然你以后怕是得瘸一条腿。”
卢湛嘴硬:“瘸就瘸!”
“胡闹。”
裴晏扬扬头,让桃儿赶紧给他脱了。
卢湛使出吃奶的劲拽紧裤腰不松手,他身子犹如半死,但嘴还没死,不停嚷嚷抗议。
一个拉一个拽,僵持中,筋肉收紧,箭尖便在皮肉里挤压摇晃,渗出殷红的血。
桃儿看一眼都觉得疼,温声劝说:“你替我挡的箭,我给你治伤不是应该的?你快松开,雨下下来就捡不着干枝子生火了。”
“不行!”
又拉扯几下,桃儿焦急地抬头望天,抿了抿唇,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别磨蹭了,快松手。”
见过那更不行了!
卢湛一口气直冲天灵盖,脸憋得通红,舌头也打起了结。
“卢公子……”
“不行你们别管了……”
“阿爷都说了,伤口不处理会瘸会死的。”
“那就让我死吧!”
头顶一道惊雷劈下来,桃儿心里一急,猛地叱喝道:“你给我松开!”
她胆子小,说话向来温吞娇软,但这一声怒喝中气十足,如虎啸山林,连裴晏都下意识后仰,挺直了脊背。
卢湛一愣神的功夫,胯下一凉,下半身已赤条条露在外面。他脑子里嗡地一下,三魂六魄都从身子里飘了出去。
桃儿小心翼翼地擦干净伤口周围的泥渣,看着那血窟窿,又恢复了先前的柔弱胆怯。
“阿爷……我不敢拔。”
“我来吧。”
裴晏起身走过来,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见伤口一侧的私处,稍稍一愣,过往种种疑虑顿时有了答案,但眼下由不得分心。
他取下腰上革带,先从卢湛腿下面穿过去备好。
“拔的时候不能乱动,你先把他腿摁住,等箭拔出来,立刻把革带束紧,压住伤口。”
说完他捏住断箭,凝气定神,猛地往外一抽,本已半死的卢湛疼得叫出了声,全身抖颤。
桃儿迅速把革带拉起来束紧,见伤口的血止住了,这才松了口气,稍顿了顿,她起身说去捡些树枝来生火,便低着头匆匆跑开。
裴晏脱下外袍给卢湛盖住身子,思前想后,还是安慰道:“子隐隐睾症虽没法治,但我看你一侧尚在,最多也就是难有子嗣,算不得什么。你这般家世,想过继个儿子,多的是人愿意。”
卢湛咬唇不语。
裴晏只好叹笑:“你不也知道我与裴玄的秘密么?”
卢湛这才转过头:“原来大人听见了……你不要怪桃儿……”
“我不怪她。”裴晏正色道,“那这也算我们打平了,你替我守好秘密,我也当今日什么都没看见,如何?”
卢湛想说这也不完全一样,但犹豫再三,还是点点头。
“好。”
不多时,桃儿抱着一捧枯枝干草回来,生了火,又将湿衣服都支在火堆旁烤。
三个人分开三处,一个望天,一个望地,一个望雨。
桃儿在外面本已平复好,但回来一看见卢湛,又紧张起来。沉默着实令人难耐,她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说要去弄些吃的。
裴晏叫住她:“荒郊野岭还下着雨,等我歇一会,天亮了我去找。”
“阿爷会抓鱼吗?”桃儿眨巴眼看着他,“往东有个立泉,浅溪里有鱼。”
裴晏抿舔下唇,有些尴尬地摇摇头。
桃儿冁然而笑,捡起卢湛拿把环首刀,迈着轻快的步子跑进雨里。
细雨绵绵,在石壁上汇成几股水流,顺着往下滴,捡来的枝干野草也有些湿,在火里烧得噼啪作响。
默了好一会儿,卢湛才闷声问道:“大人,偷袭我们的是扬州府兵吗?”
那些伏兵虽换了衣裳,船上也没打旗号,但一举一动,分明都是正规军。他们登了船,伏住张令姿,却拔刀逼向他们。
“我们每艘船上都有几个招安来的熟手帮忙观风向看水势。大人不是说,扬州这些贼寇都是有人撑腰的,肯定是他们里应外合,先凿船,再偷袭。”
“凿船的另有其人。”
卢湛一愣:“那是谁?”
裴晏没应声,凝眸看着火光,默了会儿,幽幽转了话头:“秦攸帐中有几人,我在张康那儿见过。”
卢湛心下一急,想转身又转不动,只能转过头。
“秦大哥肯定是被那吴县令给骗了!大人若是随他一道出了意外,他如何向太子殿下交代?”
裴晏唇角浅浅勾着,他想起沙岸上那堆断手。
秦攸说,这些倭人都是海里滚大的蛇蛟,若在半道上发难,羽林军对风向水势不如他们熟稔,容易生变,执意要砍去双手。
他们要的是活口,只要人不死,缺胳膊少腿都无所谓。
还是他几番坚持,最终才只砍了一只手。
那些人跪在沙岸上,也不求饶,只冰冷怨毒地看着他,看着他们。
“你别想这么多,好好歇着,伤好了,我们再想以后的事。”
卢湛见他满目寒光,咂舌还想解释,裴晏打断他。
“我知道你两难,所以你也别问了,我不想与你说假话。”
卢湛心口淤塞,他宁愿能听些假话,至少心里头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