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陆三踢开尸身,朝着树丛间催骂。
卢湛从树丛里钻出来:“你怎么回来了?”
“还不是看你小子魂不守舍……我要不回来看看,这会儿已经打草惊蛇了。”
卢湛悻悻嘟囔:“抱歉……”
陆三看他骂不还口,气消了一半,倒是想起临行前云英嘱咐他那些话。
人手有限,他原本救关循一个人都够呛,但裴晏为防秦攸摇摆不定,让卢湛先去骗兵符,再假以秦攸之名带着东郊这百余人夜袭城中几处守军驻地。
如此,一来陆三更安全些,二来兴许能顺手再捞回几个命硬还活着的弟兄。
一箭三雕,想得挺好,可此计关键都系在卢湛这傻小子身上,云英让他做好不成的准备。
“这卢公子,人是好人,傻也是真傻,秦攸精挑细选出来的亲兵,个个都是人精,他未必骗得过人家。”
陆三鼓了鼓腮帮子,这家伙若不是裴晏那狗东西的人,他倒也没那么讨厌。
“刘舜就是连唯一的儿子也舍得刮下半层皮,才有那么多人肯死心塌地地跟他。你不是也跟过他?军镇里,兵不从将令,当如何处置?”
卢湛一怔,抬头看着陆三:“斩……”
“那不就是了。”
陆三用手背上的袖箭敲了敲他的环首刀,眉梢一挑:“少说话,多动手,这世道没几个真的硬骨头,刀架在脖子上,晚死一天都是赚。军威是靠身份靠砍头的本事来立的,你两样都有,怕个鸟!”
卢湛迟滞片刻,缓缓垂下头。
是的,他两样都有,他有族亲为后盾,有能孤身闯敌营取枭首的本事,还有与秦攸人尽皆知的情谊……远比裴晏那一张嘴管用。
“你说的对……”他低声笑了笑,抬眼心神已定,“谢谢。”
“光说多没诚意……”陆三咂舌道。
卢湛下意识问:“那你要怎样?”
陆三眼珠子转了转,问说:“那家伙生辰八字是什么?”
“谁?”
“裴晏。”
卢湛茫然:“我哪知道。”
陆三撇嘴:“要你何用?”
他弯腰捡起尸身的刀,转身摆摆手:“火雷为信,别让我等太久。”
轰隆一声惊雷炸开,秦攸从床榻上一跃而起。那日来去匆匆,卢湛只说要营救,却没说是何时,他夜里都睡得浅。
很快,火雷一声声炸响,忽近忽远。
待外头安静了,院中守军又围拢过来,时不时发出些兵甲擦碰的声响。
秦攸退到屏风后,背靠墙根,左有半人高的樟木柜以防暗箭,斜前方以纱幔为掩,又将藏于革靴中的短刃捏在手中,戒备地在门窗之间来回窥视。
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滴,等了近半个时辰,外头竟是没了声响。
秦攸思忖片刻,小心翼翼地探到门边,脚尖顶开一道缝。院中守军虽严阵以待,但都仰头看着墙外,并没有冲进来的意思。
他想了想,蹑身出去,刚一出门,就瞥见远处有好几处火光冲天。
今日月黑风高,正是放火的好日头。
“出什么事了?”秦攸故作淡定地问道。
“城中似有流寇作乱,但此处守备森严,定能护校尉周全。”领军上前道,“还请秦校尉先回房。”
话音刚落,夜风裹来一声暗哨。
秦攸抿唇,客气回礼,又一声暗哨,他在心中默数几下,忽地出手夺去领军佩刀。院外守军慌忙围上来。
“秦校尉这是何苦?你就一个人,是断断出不去的。”领军抬手示意属下后退,嘴上淡定地游说。
秦攸笑道:“谁说我是一个人?”
说完,他卷舌如鹊鸣般鸣哨,四周立刻此起彼伏地响起鸟鸣,领军这才意识到不对,忙大喊:“小心——”
可却晚了,七八个人影自墙边飞身而入。
前一日顾廉与张康启程去钱唐时已将精锐带走,剩下的也要优先看管东郊和县衙两处,再剩下的,也就是凑个人多。不消片刻,院中横七竖八地躺了十余人,死的死,伤的伤。
秦攸让人把领军看管好。
“城中现在是什么情况?”
“回校尉,几处叛军皆已伏诛。”
秦攸一怔,感觉有些不妙。
“外边那些火雷是你们引的?”
“是。徐副将说,这些扬州府兵偷袭在先,软禁在后,视同谋逆,是奉秦校尉之令剿杀叛军。”
秦攸背脊一阵凉,忙问:“卢湛呢?”
“卢卫率受了伤,还在县衙。”
县衙内的尸身已都清走,唯有石缝间残余的血迹昭示着不久前有过的拼杀。
甘守望口中塞着布条,如同待宰的牛羊,五花大绑地躺在县衙大堂里,见秦攸进来,忙哼哼唧唧地奋力挣扎。
卢湛后肩中箭,正光着膀子,由徐副将帮忙上药包扎。
“你们先出去。”秦攸冷声吩咐,他扫了眼甘守望,“把甘大人也带下去,看好了。”
徐副将与身旁几人对了个眼色,识趣地退下。
卢湛不敢看秦攸,只得低头自己上药,但伤口在背后,他用力向后扭也够不着,活像个猴子。
秦攸上前拿过布条,用力摁紧伤口,疼痛钻心,但卢湛咬牙没好吭声。
“再往下两寸就是心脉,这么些虾兵蟹将,竟还能伤了你?”
卢湛下唇咬得发白,颤声笑说:“先前腿伤好是好了,但断筋再续总有些不舒坦,还没习惯。”
而后缄默。
包好伤口,卢湛默默穿上衣服,忍不住说:“秦大哥有话就说吧,你这样我不习惯。”
“我也不习惯。”
秦攸哑声说:“假传军令,杀官屠城,这都是谋逆重罪,你就这么相信裴大人一定能将你摘出去?”
“没有屠城,城中几处守军所在,周围庶民早就被甘大人赶走了。扬州兵偷袭羽林军在先,谋逆的是他们。”
“但如果我不配合裴大人,他便可以此为筹码,去换张康的配合。”
卢湛没作声,算是默认。
秦攸默了会儿,问:“云娘子没有死,而且你告诉了他我的任务,对不对?”
卢湛低下头:“秦大哥,大人明白你的难处,他请你也谅解他的难处。他让我转告你,云娘子掉进海里,音讯全无,她不会回京城,求你高抬贵手。”
他不明白,要她性命的,是他这份情意。
秦攸在心里叹了声。
“那裴大人要我如何配合?”
“回余姚整兵,即刻赶往钱唐。”
秦攸一怔:“他在钱唐?”
“大人说,你去了就知道了。”卢湛垂眸避开,“我也会跟你一起。”
月出云间,原本落在二人之间的微光顷刻变得明晰了。
秦攸盯着那如天河般明晃晃的银辉,苦笑着阖眼,良久才道:“好。”
寅时破晓,天光开路。
渔船晃晃悠悠地靠岸,程七在船舱里大喊了一声,宋朗一个箭步窜上去帮忙,半扶半抬地弄出来四五个断了手的家伙,瑾娘拽紧衣襟翘首盼着。
直到最后,陆三才背着个满身血污、到处都肿胀得辨不清模样的人出来。
陆三身上有伤,几乎对折着弯腰,背得有些吃力。裴晏上前搀扶,被他横了一眼,只好悻悻退回来。
救回来的人里,关循伤得最重,尤其是左腿,脚踝以下已经坏死,身上亦有多处脓疮,肿得青紫,神志不清。
裴晏从天亮忙到了天黑,水都没顾上喝几口,总算把所有人的伤都暂时处理好。幸亏张令姿留下的药材足够,另外几人性命无虞,但关循则还在鬼门关上。
裴晏走出门,瑾娘忙迎上来。
“关循伤处太多,能不能活,得看天意。”他摁着前额交代,“这几日估计都会起热症,得一直有人守着,清水擦拭,但不可碰到伤处。”
瑾娘红着眼道谢,让红樱跟着裴晏去抓药。
红樱一路都低着头,她上回捅过他一刀,虽说这坏人没有告状,但她心里还是恨的。方才她虽站得远,但也看见了关循的腿拖在地上,如一瘫软泥。
裴晏将药草抓好递给她,又从怀里摸出她的锦袋。
“你别以为救了少主,我就会原谅你!”
裴晏温声说:“你不用原谅我,是我不好。”
红樱一把夺回锦袋,犹豫片刻又恶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才跑走。
瘦小的身影和记忆中那散糖娘子的模样交叠,在心间如涟漪荡开。他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程七来叫他去吃饭才回过神。
一灯如豆,陆三挺直了背,努力扭着身子换药。
门嘎吱一声推开,云英端着盘米糕进来,瞥了眼他这滑稽样,笑着将他掰直了,小心揭开布条。
“干嘛躲在屋子里,饭也不吃。”
“不饿。”
陆三撇着嘴,眼珠子盯着米糕咽了咽。
他本是闻着味去的,可一进屋便看见脏东西已经坐在里头了,顿时没了胃口,翻了个白眼就回来了,这会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云英笑着手一紧,他猛地嘶了声。
换过药,云英把米糕摆到他面前:“不吃我喂狗了啊。”
“哪儿有别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