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笔尖的浓墨凝了半晌,滴落下来,晕开一大片。
裴晏轻叹了声,搁笔又换了张纸。先前在客栈,没地方给他抄经,心中烦闷刮一刮床沿,还被卢湛嫌吵。
如今地方是有了,却又没心思抄经。
秦攸办完了裴晏交代的差事,又去湖边找卢湛打听了下他们在江州这几日的情形,回府见裴晏还没睡,便拿了些吃食送来书房。
“搁着吧。”砚上墨已半干,裴晏又磨了几下,见秦攸还伫在那儿,凝眉道,“还有事?”
秦攸从怀里掏出个锦帕包得完好的东西递上前:“离京前,家中寄来些北垣柿饼,生津开胃,还请少卿莫要嫌弃。”
裴晏搁下墨锭,接过来,沉吟片刻:“你也是河东人?”
“是。太子殿下正是看在卑职与少卿是同乡,才命卑职前来辅佐少卿。”
“知道了。”裴晏笑了笑,温言道,“你去歇着吧。”
秦攸应声退了出去。
想来经是抄不下去了,裴晏索性收起纸砚,拿出柿饼尝了一口。糖霜甜中带酸,自他随母入京与阿爷团聚,便再也没吃过了。
时过境迁,前尘如风挠过,心绪忽又起些纷乱。
他一整日都没吃什么东西,但嘴里裹着甜味,总算是精神些。
云英既不急着找顾珩,想来她自有别的法子去寻画中人,要么她出城去,要么莹玉进城来。 反正他已传令下去,这几日江州城都只开小东门,又特意嘱咐了严加盘查,他明日便也去小东门盯着,不出意外的话,截住人应该没问题。
若她实在沉得住气,也可从保安门那刘婆子和赵跛子入手,给那个她藏起来的陆兄弟发个海捕文书,总归都有法子。
他也说不好他在烦什么。
或许是软的不行,终究还是要来硬的了。
又或许是别的。
柿饼多咬上几口,有些腻,他喝了口茶,手微微一滞。
明明已过了四五个时辰,那蜀椒的余韵竟好似还在口中灼着。
长夜漫漫,卢湛蹲在巷角,如熬鹰般一动不动地盯了几个时辰,眼底红丝遍布,一阵风吹来,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一旁轮班小憩的曹敦上前来递过酒囊,笑道:“要不你去歇歇?万一那娘儿们今夜不溜,咱还得守好几天呢。”
卢湛囫囵灌了几口,一股辛辣涌上来,人又精神了些。
“不行,你们对云娘子不熟,我怕她乔装出来,你们看走眼。”说完鼻尖微动,一股酥香勾得他咽了咽口水。
“秦头!”
曹敦连忙肃正揖礼,秦攸拿着个髓饼走过来,笑着咬了一口,蜜香顺着腾腾热气溢出。他摆摆手,让曹敦回去歇着,在卢湛身旁坐下。
“秦大哥。”卢湛憨笑着凑上来,眼睛就盯着那饼,几口酒下肚,嘴就更馋了,尤其是这一闻便是加了牛髓与猪膘,忍不住咽了咽。
秦攸瞥了他一眼,从怀里又掏出一个扔过去,笑着嫌道:“瞧你那饿死鬼投胎的样。”
卢湛大口吃饼,嘴里含混不清,说来都是泪:“你们不来,大人天天在客栈凑合,我这些日子,可苦着呢。”
用力地咽下,又叹道:“大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抠,还抢我钱。”
太子卫率人人皆知他是卢骞亲侄,大伙面上客气,私底下都不怎么与他来往,唯有秦攸当他是自家兄弟,处得自然些。
“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天天蹭王功曹的小灶。”秦攸笑道,“我听说裴少卿和裴中书合不来,一直独居在城外,平日常留宿廷尉监,和那些司务、狱丞同吃同住。廷尉监那伙食吧……”
他撇了撇嘴,卢湛亦是心领神会地皱眉,转念一想,下意识问道:“你怎么知道?”
秦攸倒也坦诚:“殿下看重裴少卿,此番远行,多少得打听些上官喜好,也不是谁都能像你这般有恃无恐的。”
卢湛展眉笑笑,未再多问。
他也不是不懂这些,只是得淘神费力地细想,觉着累。
老李提着酒囊凑上来,扔了个给秦攸。
秦攸笑着喝了几口,又不免絮叨:“你们几个老酒鬼,别看裴大人好说话便没了规矩,差事若办砸了,我可保不住你们。”
老李应了声,此行他是卫队中最年长的,早年属豫州兵,秦攸虽是太子右卫率,但年龄不大,人又和善,不太压得住这些地方调来的老兵。
老李扫了眼卢湛手里的髓饼,“先前里头出来那几个娘子,我看模样都妙得很,这里头的正主怕是不会差吧?”
“还行吧。我看着都一样。”卢湛专心吃着饼,随口应着。
老李笑了笑,“咱这么多兄弟,大半夜地来守着个小娘儿们怕她跑了,就算是个母夜叉,那也得是长在了裴大人心尖上的。 ”
这种士族公子他见得多了,癖好都怪得很。有人爱那未及笄的丫头,有人爱窃玉偷香,就是那连他看了都泄劲的半老徐娘,也有人偏就好这口。
卢湛讪讪干笑,低头喝酒避开话头。
裴晏此行真正目的连秦攸也不知情,方才他来打听时,卢湛也是掐头去尾隐去了个中细节,只将这江州一应官员的大致情况简单告知。
至于裴晏在那女人那儿吃的瘪,他哪敢提。
秦攸看在眼里,笑着解围:“少学那老阉竖,尽嚼舌根。”
夜风穿巷而过,三人都不住打起寒颤,一人一口地几下便把酒喝光了。酒劲涌上来,身子暖了些,嘴上就更没把门了。
老李指着那画舫上油灯映出来的两个人影,“瞧瞧,人家软玉温香,美人在怀,我们几个在这儿吹冷风。”
顿了顿,又朗声笑道:“不过比裴大人在府里孤枕难眠的好。”
秦攸想起方才在书房见到裴晏那忧思重重的模样,不免也跟着笑了两声。
卢湛也抬眼看去,那一男一女,耳鬓厮磨,颠鸾倒凤,人影摇曳。他看了会儿,忽如电流过身,脸上的笑骤然消散。
“坏了!”
卢湛将酒囊一扔,飞身而起,向画舫奔去。
舫内娇声吟吟,云雨骤急,船身猛地一沉,头顶一阵急促脚步惊得鸳鸯两分。
卢湛来不及从前门层层而入,直接跳到甲板上过来,一脚踢开房门,上前两步,借着烛火,总算看清了那急着穿衣闪躲的娘子是几个时辰前给他取冰的静儿,男的则是那酒肆里刁滑狡狯的门房小厮。
小厮黠笑迎上:“卢公子这是作甚?莫不是想与小的一同寻这乐子?”
卢湛怒瞪他一眼:“你们东家呢!”
“东家今日不在这儿,公子若有事,不妨明日再来?”
卢湛懒得与他纠缠,“少装愣!她什么时候溜出去的?”
小厮拧眉思索道:“这裴大人一走,东家就走了呀。”
“你放屁!我一直守在外边,她压根就没出去过!”
小厮作惋惜状:“哎哟,那许是公子看走眼了。”
卢湛咬咬牙,拔剑抵上他咽喉:“说,她跑哪儿去了?”
“这我哪知道?东家出门又不用与我交代,裴大人平日莫非也要向公子汇报行踪吗?”
“你!!”
卢湛气结,裴晏先前说凤楼里连门房都颇为难缠他还不信,今日他算是信了。刀架在脖子上,胯下还硬挺着,当真是不怕死的。
秦攸追进来,看了眼屋内情形,忙问卢湛到底出了什么事。卢湛来不及细说,只让他看好这二人,自己赶去凤楼内,挨门挨户地闯进去掀开被褥搜了个底儿掉。
一时间,鸡飞狗跳,人畜不宁。
卢湛心急火燎地劈门而入时,裴晏才刚睡下没多久。他捏着眉心,示意卢湛坐下慢慢说。卢湛哪里坐得住,竹筒倒豆子地把他能想到的细节都说了遍。
“我绝对没看漏!大人走了以后,没一会儿,那小厮带了三个男子上船,先是在甲板上换了块木板,又修整了下横栏,没多久就有几个娘子提着木桶也进去了。一共八九个人,约莫呆了三个多时辰,才陆续出去,回了凤楼。”
裴晏想了想,“你确定这些人回去后便没再出来?”
卢湛点点头,斩钉截铁:“我们的人在几个路口都有盯梢,绝对没有一个女郎离开凤楼,那些身形与云娘子相仿的酒客、公子,也都让李大哥扮做地痞上前盘问过。”
裴晏攒眉不语,思忖片刻,安慰道:“无妨,明日让杜正再调些人手去小东门帮忙盘查。”
“大人,她会不会就把人藏在城里面?”
“若在城中,昨日便该已经冒雨去过了,何需等到现在,还费这么大功夫潜逃?”裴晏看了眼天色,“离天亮还有些时间,让大家都回来歇会儿吧。”
卢湛应声欲走,又被叫住。
“你怎么发现船里的人不是她的?”
卢湛挠挠头,半吞半吐道:“那静儿……身形和云娘子……不太一样。”
裴晏一怔,反应过来上回这小子虽只看了一眼,倒还记在心里了,“总算机灵了一回。”
卢湛有些犹豫:“大人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裴晏笑着摆摆手,“寅时三刻叫我。”
城门关了一天,眼下又只开一道门,人人进出都要盘查,年轻女郎更是被带到一边由卢湛亲自验看过才放行。一直查到申正,里外都还排着老长的队,但也没什么收获。
裴晏又让秦攸带人去把那门房小厮带到县衙打了几板子,嘴还是那么硬,横竖一问三不知。
申时一过,斜晖拉长了人影。裴晏坐在城门外的茶棚里,回想着卢湛夜里与他讲的细节。
画舫船没有底舱,这人,总不可能是从水下跑的。
临近闭门,守卫驱走了后边排着的人群,仅余最后几队要出城的车马。
裴晏仔细打量着那些来不及进城的庶民,大多是城郊农户,女郎就不多,枯黄佝偻矮小,像烈阳下焦草般,没有相似的。
最后几个商队验看完,卢湛垂头丧气地上前来请示裴晏的意思。
裴晏刚要开口,不远处一板车载着个大桶,卡进了泥坑里,后边扶桶的矮个汉子抬了几下没抬起来,前边那赶驴的只好停车去帮忙。
见裴晏凝眉盯着板车,秦攸抬臂用手肘轻碰了下卢湛,朝那边努努嘴,眉梢微扬。
卢湛心领神会,但迟疑道:“那是恭桶啊……应该不至于吧?”
秦攸用眼神骂了他一句,欠身上前拦下板车,跳上去掀开盖,满满当当的一桶,臭气熏天,卢湛隔着好几步远都捂了鼻子。秦攸拔出长剑探入桶中,确认过无人后方才下来挥手放行。车夫忙不迭盖上桶,弯腰赔笑,赶着驴往前走。
裴晏忽地起身上前,秦攸赶紧又再叫停。
车夫小心翼翼地下车来,佝偻着身子大气不敢出。
裴晏轻声道:“抬起头来。”
车夫战战兢兢地抬头,裴晏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看向另一人。
秦攸踢了一脚板车,斥道:“抬头!”
矮个汉子怯怯抬头,圆脸蒜鼻,杂乱的络腮胡满是棕黄色的脏污,凝成一团团,同样脏兮兮的粗布麻衣周身都是磨损,胸口半敞着,体毛从神阙一直蔓延到前胸。
裴晏看了会儿,示意秦攸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