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一连忙了三天三夜,才总算暂时堵住。
府中凌乱不堪,秦攸指挥众人收拾,卢湛本是冲在最前头,无奈裴晏自李规那儿回来,径直拎了他去书斋。
“什么时候的事。”
裴晏已是四天未合眼,满目赤红,声音嘶哑。
卢湛心虚道:“什……什么事啊?”
裴晏抽出腰间匕首扔到卢湛脚边,“不说实话就把舌头割了,或者你也可以割了我的,省得我将你这些罪状一一告知太子。”
李规说,去岁的确是补的此处,他当时忙于安顿灾民,补堤一事是交由赵焕之主持。
那些冲出来的砂石分明不对,质地轻,硬度差。赵焕之已死无对证,万幸此番水势不大,但重筑江堤已迫在眉睫。
云英临走前那眼神,她是在怀疑他。
他有些心酸,但换作是他,也该如此想。
卢湛的局促他看在眼里,那他捡了几节断开的木桩,木缝里还夹着几片青叶。
去岁补的堤,岂还会有这东西?
卢湛不开腔,裴晏闭上眼,“秦攸从不安排你巡夜,此事你只是知情,但没参与。”
卢湛咬着唇,“大人别再问了……”
裴晏陡然一拍桌案,吓得他身子一震。
默了会儿,裴晏靠在椅背上,从州府回来的路上,他已从头推演过无数次。
“是太子的意思,对吧。”
卢湛猛地抬头,下意识想问你都知道了?好在立马警觉,闭紧了嘴。
可有些话不用说出来便已知道答案了。
“你出去吧。”
“大人……”
“出去!”
卢湛离开后,裴晏拿出元琅回的那封信,凝望良久,伸向油灯,一出神,火势烫伤了手。
他下意识松手,纸灰断开,散在桌案上。
“元琅,你何苦骗我。”
第五十三章 知己
翠云峰下,宿雨初霁,雾霭微微。
一列车马整齐地候在山路上,眼看朝岚将散,穆弘等得有些不耐烦,在竹苑门口探身向内,被王骧挡了半边,不悦道:“王功曹不让我看,那就自个儿进去催催。再晚,耽误了入宫的时辰可不好。”
王骧眯着眼,笑不露齿:“殿下事办完自然就出来了,若没办完,你我何必去讨这份嫌呢?穆右率还是稍安勿躁。”
穆弘犹豫道:“这里头有人?”
“没人,只有一座衣冠冢。”
“何人的?”
王骧附耳上前,轻声道:“已故雍州刺史裴昭的夫人。”
“裴昭不是死很多年了?太子与他夫人有何干系?”
好不容易送走了卢骞那傻侄儿,刚清静没两天,太子又收进来一个傻子,王骧心下暗骂,但到底是穆太尉的族亲,只得送佛送到西,提点道:“裴少卿的生母。”
见穆弘张嘴还想接着问,王骧赶紧嘱咐道,“你可别再问了,多待些日子,自个儿琢磨去。”
穆弘悻悻退后,又等了一会儿,竹影间才走出个容姿疏朗的素衣公子,行至门边,众人齐齐行礼。王骧一眼瞥见其袖口与双膝沾泥,躬身请示:“殿下是回府更衣还是……”
元琅道:“就在车上换,先进宫,别误了时辰。”
显阳殿外,太医令按时送来汤药,元琅已换回朱衣,挽袖亲手接过,屏退旁人,独自送了进去。
天子斜倚在塌上,闻声微微睁眼,形神矍铄,唯起身露出肌肉已近萎缩的下肢才显局促病容。元琅连忙上前搀扶,亲手喂药,上禀近来朝局。
“刘旭回复说月底动身前往益州,但江州筹粮不顺,恐会耽搁。”
天子冷嗤之:“你准了刘舜增兵的奏请,他就不会耽搁了。”
元琅顺眉道:“儿臣明白了。”稍作停顿,又道:“但刘旭实非将才,儿臣以为还是元昊去的好。党项此番对益州是势在必得,需得好好打回去,令其至少三五年内不敢再起干戈。”
“你以为你在江州打的主意,旁人看不明白?”
元琅手一滞,放下药碗匍匐跪地,“父皇明鉴,元琅并无私心。”
天子不以为意,”行了,今日头疼,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元琅起身道,“安之来信说,李规虽豢养府兵,然其一心治水,又实在受江夏军镇拖累,多年来更是以家财贴补,其心可鉴。儿臣以为,或可一用,无需赶尽杀绝。”
天子叹息:“你就是心软。你阿娘泉下有知,该怪罪寡人了。”
元琅眸光凝滞,看着那汤药,脸上浅笑道,“仁政良策亦需辅弼臣,如今朝中南北之别、门户之见愈演愈烈,不问才能,只问出身,长此以往,岂非步昔日南朝之后尘?先帝与父皇的夙愿,亦难实现。”
天子猛咳了几声,摆摆手不置可否,忽问道:“裴晏……是否还惦记着要定裴玄的罪?”
元琅一怔,犹豫片刻,试图蒙混,“近来,未听他提过了。”
天子斜睨着面前这个儿子,目光锐利,斩钉截铁道,“他还记着!”
元琅退无可退,只得应声:“安之也是一片孝心,想为母亲讨个公道。”
天子冷哼:“他是裴昭的儿子,有孝心也该向着裴昭!对他们那些南朝士人来说,叔嫂相奸那可是逆道乱常的大事。这么多年了……还记着,这死脑筋倔脾性倒是和裴昭一模一样。”
天子默了会儿,肃然道,“你用他无妨,但此事断不能允。裴昭到底是因寡人而去的,他那么在乎名节,寡人不能让他死后不得清名。”
元琅低眉道:“儿臣记住了。”
倏尔温风至,窗外竹声滔滔,恍惚如回邙山。裴晏起身远眺,今日是阿娘的生忌,他却身在远方,无法祭拜。
此前他一直坚信是裴玄欺他们孤儿寡母,强取豪夺,但如今,他心里却有了别的猜测。这些念头过去也有过,只是他不愿相信,只是他自己还未能感同身受。
那些心荡神迷的呻吟,如痴如醉的纠缠……与阿娘每每从阿爷房中出来,抱着他泣不成声的愁容相比。
到底哪一处才是情爱,哪一个裴郎才是她心里的良人。
他分不清了。
秦攸来报称找到了陆三和程七曾落脚的庵堂,但人早几日已经离开,江夏沌阳附近别的庵堂也派人搜过,并未有云英的下落。
“那就不找了,等她自己出来吧。”裴晏叹了声,元昊不死,她应该不会离开江州。
但即便再见面,他也没想好该如何面对质询。
令虽不是他下的,他却也脱不开干系。
裴晏拿出一叠东西扔给秦攸,秦攸迟疑地接过一看,面色陡青,那都是他匿名采买石料木料和租农户废宅存放的契书,还有偶有夜捕渔船经过,见他们一行人自水门出入,至堤岸边行事的供词。
秦攸跪在案前,俯首道:“是属下会错了殿下的意思,他们都是听属下之令行事,还望裴少卿莫要责怪。”
裴晏默不作声,过了会儿叹道:“这些东西没什么用,拿去烧了吧。”
秦攸一怔,顿时了然,颤声叩首:“谢裴少卿。”
一把火烧个干净,秦攸总算松了口气,裴晏把证据都给他,也就算是默认睁只眼闭只眼。先前卢湛说裴晏猜到真相,他已做好回京受罚的打算,如今峰回路转,整个人格外轻松。
秦攸走到后院,远远就见卢湛扬锤捣着米糕,桃儿在一旁替他擦汗,炎日当头,两个人都晒得脸通红。他不禁一怔,若兄长与小妹还活着,该多好啊。
桃儿见秦攸来,笑着从井里捞起来个竹筒:“秦大哥,我冰好的酸梅汤,你尝尝。”
秦攸笑着抿了口,忍不住皱眉,但嘴上夸道:“好喝。”
卢湛立马不服了,“你怎么睁眼说瞎话呢,这明明酸得牙都要掉了!”
桃儿不服气地叉腰:“是你说找别人评理的,现在秦大哥说了句公道话,你又不信,那不然,咱们找大人评理去!”
卢湛立马撂挑子:“去就去!”
秦攸连忙拉住两人,“别去烦大人。”
卢湛反应过来,抿抿嘴,怯怯道:“他还在生气啊?”
秦攸微微颔首,桃儿不明就里,以为说的是另一件事,也耷拉着脸,“我听说洪山脚下还有南门外头都淹了好大一片,刚长好的青苗都给泡没了。娘子也不知道在外头好不好……有没有地方落脚……”
秦攸和卢湛对视一眼,这的确也是裴晏近来茶饭不思的原因之一。
“趁着城里东西还买得着,咱们去多买些回来存进地窖吧,若是闹了粮荒,什么就得涨价。”
前两日李环送信回来,又从东宫支了些钱银,但裴晏匀了一部分钱给李规重修江堤,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什么都得省着点。
卢湛点点头:“那我去叫上曹敦他们一道。”
桃儿赶忙又捞了两个竹筒:“我也去,给曹哥哥他们也解个暑。”
卢湛心知她是不服气,两人拌嘴同行,秦攸笑着跟在后头,烈日穿过花径在他们身后落下星星点点。
相士说他伤官配印,来日贵不可言,然六亲缘浅,是孤星之命。
他从来不信,待他贵不可言之时,只是想有个安稳的家,何以不能两全?
烈日下,李规换了身儒衫,独自去了东山脚下。
一街之隔,大半民居遭了水,满室狼藉,然这徐府里头,窗明几净,如世外桃源,与那外头是天上人间之别。
徐士元听闻李规来,乐得大笑半晌,让人将他带进偏厅,足晾了小半个时辰才敞衣阔袖地姗姗来迟。
“李刺史大驾光临寒舍,应差人知会一声,草民也好整衣相迎。”
李规斜睨他,正要发作,但念及自己今日目的,又叹了声,拱手道:“徐公言重了。”
徐士元一怔,心知李规定是出了大事,不免凝重,但多年怨气哽在心口,又哂笑道:“公,不敢当。”
李规走到他面前,双臂展开,躬身欲行大礼,徐士元赶忙抬住他的手,总算低声道:“李勉之,你给我先说事。”
“江州难,求文定兄慷慨解囊。”
徐士元手一甩,“我就知道你是来讨债的!”他想了想,又气不过,“你之前骂我什么来着?利欲熏心,自甘堕落!现在你知道你那些抱负那些志向都是空谈妄想了?当初南朝昏庸,你以为换了北朝的天子就能好到哪儿去?”
“我早就说过,你总有一日要来求我!”
徐士元一口气骂了一炷香的功夫,二十余年的怨气一股脑吐了个干净,气血上涌,只觉头晕眼花,险些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