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月轻舟
婚后不久,李惜音便怀孕了,有孕之后,颜父颜母更是从心底里接受了这门亲事,满心欢喜只待迎接孙辈。
李笙笙的出生,便像是一支曲子弹奏到了高潮,是这甘甜圆满日子的最如诗如乐篇章。
李惜音生产之后,因笙笙是颜家的第一个孩子,被宠得金尊玉贵,如珠如宝。
颜家在李笙笙满月之时,为她举办了盛大的满月宴。遍邀盛京官宦高门,连天子都差人送来了贺礼。
笙歌曼妙,歌舞升平。高朋满座,祥和喜乐。
而也是在一天,李惜音怀抱有些困倦睡着了的襁褓中花瓣一样的娇**儿,去后院寻奶母之时,发现了自己的夫君在与其教授琴艺的女弟子偷情。
李惜音再也想不到,日日对着自己海誓山盟说绝不纳妾的夫君,曾经为了自己嫁入颜家努力抗争的夫君,因着二人情分与她共同作曲数首情真意切的夫君,不过于短短数月之后,竟能做出此等事情。
李笙笙和李惜音容貌十分相似,但李惜音性子却与她十分不同。
李笙笙因为从小流落他乡寄人篱下,她从来都是知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她善良却也容易接受现实,至少面子上,不过是你不付出真心我便也管好自己的心罢了,大家彼此彼此。
李惜音的少女时期却是在浪漫琴音与父母呵护中度过,她天真决绝,性子纯粹而刚烈,要求感情里绝对
的赤诚与专一,亦不肯相信弹奏如诗乐章的人怎可背后行隐藏欺骗之事。
另外,如果她从一开始便是如妹妹所嫁一般的帝王,或者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门当户对之人,又或者颜如朝从未许诺过她什么,让她从未期许过深情与缠绵,也许便不会那么失望。
动过真情的婚事,一旦彼此撕破脸面,便必然伤筋动骨。
李惜音性子烈,初时是大闹,颜如朝哄着劝着,指天誓地绝不再犯。她以泪洗面,看着襁褓中的女儿,想到二人甜蜜过往,选择了相信。
可渐渐的,总是不时有风言风语传来。可她每每质问,颜如朝却从不承认,且时常对她的不信任勃然大怒。
李惜音渐渐变得极其敏感,任何风吹草动都让她疑心。
李惜音也渐渐从颜如朝的友人口中得知,他本就是个花心的性子,当年游山玩水之时亦是广有美人在侧。当年对李惜音一见钟情是真,可是对旁人全然无情却是假。弱水三千,他本身便不是个只取一瓢饮的性子。
可他偏偏不肯承认,编织一个又一个谎言,非说自己最是专情。她甚至觉得哪怕他直接纳几个妾,同她撕破脸,也比如此做要强上许多。
过了几年,李惜音看着女儿渐大,终是想给这段充满了欺瞒与不堪,却被人人称颂的婚事画下终止符点。
她的真情已经消磨殆尽,也已经不愿再费力去怨恨对方,只盼能尽早逃离回家。
双方拉扯了几年,颜如朝终于同意了和离,李惜音非要带走女儿,颜如朝直言如若要带走笙笙,便不许李惜音从颜家带走除了她嫁妆以外的分毫。
李惜音同意了。她以为自己是清清白白地走,骄傲地什么都没有为自己争。
她亦是以为自己仍是当年未出嫁时家中的娇娇女儿,只带着自己当年的嫁妆草草带着笙笙离开了颜家,回家去找父母兄长。
谁知曾经对少女时的自己十分呵护的父母,此时却弃她如敝屣,怨怪她失了颜家这个大靠山,亦是丢了女子的声名。而困于宫中的妹妹虽对她十分关切,但彼时因为位分不高常遭受磋磨,亦是自顾不暇。
李惜音伤心之下只能带着女儿离开,去到了自己少年游学时曾住过一阵的熟洲。
岁月打磨了她的心高气傲,她计划着缓上一段时日,为着女儿的前程也得再回到父母身边,再寻出路。谁成想过了不久,她却偶然得知父亲对外宣布了她和女儿意外亡故的消息。
李惜音看尽人间冷暖,没有了退路,反而越发坚韧。
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为着一个变心的男人流过无数眼泪的大小姐,为了和笙笙一起活下去,开始什么活计都做。但她亦保留了曾经部分的纯真浪漫,她教李笙笙弹琴、唱歌、算数、读诗书,把家迁到了书香世家江家的旁边。
这样的日子虽不甚富裕却也有滋有味,可屋漏偏逢连阴雨,天不遂人愿,没过几年李惜音不幸染上疫病撒手人寰了,只能把女儿托付给了当时真心待她的挚友孟家常夫人。
因为自己母亲的亲身经历与自己的童年过往,李笙笙骨子里总有种不安定感,她不敢轻易对人言爱,亦知道靠旁人怜悯施舍得来的东西随时可能被收回,只有牢牢抓在手中的才是真实的。
但她亦觉得自己与母亲有些相同。
她亦是内心崇尚炽热而忠诚的爱意,只是得不到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没有本事不认现实。
素月温柔坐在李笙笙的旁边,道:“好好的,怎么又忧思起来了。”
李笙笙嫣然一笑:“没有,我在想法子解决那女户的事情呢。”
素月柔声道:“宁乐公主不是你表妹吗,咱们不如找找她?”
李笙笙叹道:“她同她那个异母的哥哥照王去南方治理水患了,一直都没有回来。再者箫箫关心的都是些家国大事,我也帮不上她忙,便少去添乱吧。”
素月又道:“那不如……让……让世子想想办法?这虽不是在汴京,他位高权重的,想办法许是也容易些。我刚碰到竹安,还听他说世子要去当使臣出使皇庭了。”
李笙笙杏眼看向她,忽然笑道:“我还没问你呢,你说,上次是不是你告诉他,我去那马球会!”
素月笑了笑:“怎的,你若不想见,叫他走不就是了!”她看向李笙笙,故意道:“只怕是有些人自己舍不得。”
李笙笙没想到自己反被质疑,笑道:“如今这是自己要嫁人了,生怕我也落下了!”
素月听了她的话,却没了笑容,亦是没有言语。良久,她气闷道:“不嫁。”
李笙笙看她似是不高兴,怕是和沈工师闹别扭了,赶忙问道:“怎么了这是?”
素月却不想多说,转了话题道:“别提这个了。你想出法子了吗?”
李笙笙收好了和离书,转而取出一镂空雕花月白色请柬,上洒点点碎金颜色,于透过窗格子照进的光下熠熠生辉。
她道:“想出来了,我讨债去!”
……
李笙笙坐着马车在长街上行走。
因着街上人有些多,马车走走停停,格外慢了些。
她听见外面似有些吵吵闹闹,掀开帘子看了看,发现恰是停在负责皇商筛选之事的司衙前。李笙笙看那门口聚集了一众人,多是些女子。
“让开让开!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一个官差模样的人对外面围着的人道。
“怎么能如此呢?我们能入复选,十分不易!便要因为如此小事就被排除在外吗?!”一个妇人喊道。
李笙笙对着车夫道:“张师傅,你去看看这门口在闹些什么吧,别是这选皇商又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那车夫得了令,去门口询问了一番,回来道:“李掌柜,这门口都是些与我们境况相似的人。这选皇商,几年一次,而立女户也是近年才有的,两相叠加,这次的资格复选中,似有不少铺子都是因为此缘由被排除在外,都在门口闹呢。可那办事的官衙态度强硬,说是不可。”
“哦,”李笙笙自己亦是身陷此困境,对车夫道:“那先走吧。”
李笙笙到了一处官家乐府,此处隐于一片茂林修竹之中,十分清雅幽静。
“这位娘子,此处今日是颜先生举办的雅乐会,请问您是否有请柬?”门口衣着清雅的小生问道。
李笙笙伸手递过请柬道:“有。”
那小生细细查验了请柬,做了个伸手请进门的动作,客气邀请李笙笙入内:“请进。”
李笙笙进到内里厅中。在楼外瞧着不显什么,但她进来之后才发觉这内厅十分阔大,可纳数百人于其中。而此刻厅中已然
坐满了人。
她坐在了后排,等待雅乐会开场。只听得身旁有人窃窃私语。
“这颜先生办的雅乐会可是难得一见啊!我花了重金才得了这请柬,这怎么也不多加几场。”
“花钱算什么?还好此次没有要求必是官员官眷才可入内,不然光这身份一层便筛下了!”
“颜先生如今身负乐府令重任,哪有空闲开雅乐会,不过是怜悯我们这些好乐之人,才于百忙之中抽空,知足吧。”
“我是第一次拿到这请柬!颜先生人品卓然,与其发妻深情厚谊,闻者落泪,今日终是可以当面聆听其为亡妻所作之曲了!必是令人潸然泪下!”
“是啊,能弹奏好曲的人虽不多,但自古能有深情者又有几人?这两者结合便是世间万中无一的少有了!”
李笙笙听着众人言语,心中翻腾过千百种滋味。
等到了时辰,从远处的纱帐帘幕后走到台前一白衣飘逸男子,他身形高挑清瘦,走路衣袂轻轻翻动,似从云中踏月而来,自带一番风雅仙气。
从样貌上看,他显得十分年轻,却又别有一番成熟儒雅气韵,难以瞧出具体年岁。只一段风流才子之态,不经意间显露于眉宇与行动之间。
“颜先生!是乐圣颜先生!”
“果然是名士风流!”
李笙笙只听得周围一阵欢声赞叹。
那被叫做颜先生的人,正是她的亲生父亲,颜如朝。
他一开口,音色亦是低沉柔和,悦耳如歌。
李笙笙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上人,听他开始念着那不知已念过多少次的话。
生辰那日,她同阿染说她不想听颜先生弹琴所以不想出去,是真话。
颜先生:“如此天清气和之日,幸蒙诸位乐友莅临,使此陋室生辉。”
“此曲《同舟渡》,乃是为纪念当年我与亡妻李氏初次于湖上泛舟相逢之景。‘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爱妻已逝,独留我无牵无碍于人间。唯以此曲,聊表思念。亦献于诸位乐友,共念心中重要之人。”
说完,颜先生开始弹奏。
李笙笙来到盛京之后,听过不少琴乐名家的演奏。不得不说,颜先生弹的真好。
那琴音婉转,是冰泉鸣咽,是鸿雁哀鸣。
音所极处,情深流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只是文人之诗不可信,颜先生之琴亦不可信。
李笙笙想,如此做派,还不如那说不出,只会做之人。
一曲终了,台下一片静默无声。有人身陷哀思,有人潸然泪下。
霎时间,又后知后觉地爆发出如雷的掌声。
“好!好!好!”
“妙极!妙极!”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李笙笙无动于衷,在奋力鼓掌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
那停下演奏的颜先生,因着台下人数众多,初时未看见她,此时却对上了她幽亮的眼睛。
两人皆是静默无言,隔着欢声雷动的人群相望,仿佛看见了彼此的魂灵。
李笙笙再也受不住,起身离开了。
李笙笙又坐马车回了李府。
半路上,她仍是看见那些聚在官衙门口的女子没有散去。每个人都据理力争,用自己的方式奋力抵抗这不公的规则。
她想,娘亲会怪我吗?怪我为了这些事便要去找那个曾经负了她的男子。她会觉得我是背叛吗?
她觉得娘亲不会。与颜如朝刚刚和离的李惜音也许会,但带着她流落熟洲没再流过一滴眼泪的李惜音却不会。
如今世道,女子生来便是难的,她便是要让这些曾经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娘亲的人,也为自己所用,讨回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李笙笙回家不久,便接到了门上小厮的通报,有一人来访。
她心中清明一片,出门迎客。门口,是之前已找过她数次,回回雅乐会都要给她送上请柬的,她的生身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