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岁岁千
彻文馆里头打砸了不少,外头倒是干净。趁着午休的时间徐蜜缃和付娘子在彻文馆外墙用杂料堵着的小巷子里一人端着一把小杌子,并排坐在墙根下。
春寒料峭,徐蜜缃穿得略显单薄,付娘子注意到她手指微红,特意往前坐替她挡风。被徐蜜缃注意到后,她只是局促地抓着围裳。
“我是粗人,徐姑娘别在意我。”
顿了顿,猜测徐蜜缃想要知道些什么,整理了一下语言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了她。
“我兄长的死只是因为他是军人,怪不了殿下。我们全家都知道,我爹他也知道,他也不愿意闹殿下,但是……我被抓了。”
五年前,翎王世子在箬江一战中大获全胜,逼退二十万敌军,并得知敌军首领为敌国阿司伦王子。怕放虎归山,翎王世子带领自己的亲兵前去追捕敌首阿司伦。付永康大了翎王世子十岁,他总担心少年主帅的安危,每一次都习惯性的冲在主帅的前面探地,这一次也一样,在追捕中按下翎王世子自己率先一步前去,踏入了阿司伦王子精心设计的火海。
瞬间浑身起火的亲兵声嘶力竭喊着撤退,翎王世子却步入火海,将浑身起火的付永康背出。然而荒郊野岭随行军医条件有限,纵然翎王世子当即放弃追捕阿司伦快马送付永康返回军营,一切也太迟了。
这一场火海给了阿司伦生机,让少年翎王世子后背灼烧留下疤痕,还有付永康救不回来的一条命,一个太过惨痛的教训。
“从哥哥过世后,殿下年年都会派人来我家,还让一个早年退了的叔叔照顾我家。但我们到底是普通百姓,活着就要接触人,差不多三年前,有人接触我家,要我爹嫂子侄儿,甚至我去找殿下闹,只要闹,就给我们好日子,不闹,打人,砸家里,甚至绑走小侄儿,吓得我嫂子哭着去求殿下。”
徐蜜缃坐在小杌子上,开春后长高了一截的她,就这么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眼睛一眨不眨,安静得像个棉花瓤的娃娃。就这么一个字一个字的听有关殿下她所不曾知道的过往。
“殿下管过,军营里哥哥的朋友管过。他们起初一天两天都管,一个两个都抓。就为了给我们一个正常的生活。后来……”
“大概是……老翎王和翎王妃过世那年,殿下……什么都不管了。麟王府的门口开始允许我们这种人去哭,去撒纸钱。”
徐蜜缃呼吸微滞。她眼神看起来有些茫然,却看不懂她在想什么,付娘子也只能看见她交叠的双手,紧紧被掐着的虎口。
付娘子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眼前的姑娘太过脆弱,就像是那些过往会成为一把把利剑,曾经伤了麟王殿下,现在又开始刺伤她。
“……然后呢?”
徐蜜缃声音微微嘶哑,不复之前的清亮。
付娘子匆匆将那两年一笔带过,说到了她的父亲。
付娘子有一手厨艺,经常在一些酒楼里帮厨,去岁冬天她被以招厨的方式招到了一户人家里,当场被绑了起来,撕下她的衣裳一角,带着她头上的发饰送回给了付家。
付老汉一儿一女,儿没了,儿媳妇没走还在带着孙子,这个家不能再少一个了。这才导致除夕之日,付老汉用自己的命去给女儿搏一条生路。
他们何尝不知麟王殿下何其无辜,麟王殿下面对付永康的死同样心痛。但……他们也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家人。
在徐蜜缃知道中,付老汉已经养好了伤,只是被兵部田侍郎又一次加以利用,幸亏有付永康的妻儿出面作证。也许在付家人敢出面的背后,她不知道的时候,麟王殿下已经派人将付娘子救出,给了付家人一个定心丸。
“老爹伤好了,小侄儿有学能上,我到处帮厨也能挣点花销钱,家里有嫂子担待,殿下重新管起来后,我们一家子日子就能好好过了。所以我是打心里感激殿下。”
付娘子看向她身侧盘成一团的徐蜜缃,带着笑意温柔地轻轻替她拢了拢额边碎发。
“我猜想殿下的改变和徐姑娘离不开关系。所以我很感激徐姑娘。能为姑娘做点什么我很欢喜。”
“姑娘和主帅,一定要平平安安,喜乐顺遂。”
徐蜜缃收到了这一份温柔地抚摸,她抬起头来。身侧的付娘子年岁不大,许是二十出头,长年累月的为了生计奔波她皮肤是劳动者的健康小麦色,应该是长得清秀的容貌,脸颊一侧却有一个疤痕。
明明该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最普通的人,却让徐蜜缃看得移不开眼。
“付娘子……真好看。”她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付娘子噗嗤一笑:“徐姑娘才是好看,不只是好看,应该说让人看着像是……夏夜麦田旁边的湖面,月光投在里面波光粼粼的吸引人,让人想去摸一摸。”
徐蜜缃自觉拉起付娘子的手放在自己的头顶:“可以摸。”
付娘子莞尔。
刚从付娘子口中得到了旧年往事,徐蜜缃在彻文馆待了一天心神不宁的,到了申时早早回府。这两天麟王殿下都不在府中,她也不知道回去那么早又能怎么样。
本来是这样想的。但是马车从角门进了后院,徐蜜缃扶着阿彤的手下了马车,忽然看见侍卫牵着黑色高大的骏马正往马圈那边走去,她一愣,而后满脸迸发出欣喜。
徐蜜缃二话不说把随身的小包塞给阿彤,提裙哒哒哒冲上游廊就跑,还不忘回头问那侍卫。
“殿下在哪里?”
侍卫也知道府上姑娘的性子,放大了声音告诉她:“殿下刚回书房。”
徐蜜缃了然,立刻先一路奔跑,刚跑进垂花门,她忽然想到自己这几天都在彻文馆干活。虽然都是些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搓来铲去的小活计,但也是干了活的,还未来得及洗漱就去见几天不见的他……
不行!
徐蜜缃脚下一顿,立刻先回到东厢房。
她这个时辰先沐浴更衣,还专门把之前和明知娇一起做的姐妹装的坦领襦裙换上,脖子上戴上了三串珍珠玛瑙链,确定这会儿的她身上没有干过活的苦丧感,对着镜子拍了拍脸颊,粉嘟嘟的,不用涂抹腮红的好气血,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提裙哒哒跑去书房。
麟王府的书房原本是只允许麟王殿下一位主人入内的。但是自从多了一个姑娘,赖来赖去的,徐蜜缃愣是给自己在书房赖到了一个来去自如的身份。这会儿她笑眯眯抬手和门外守着的小燕侍卫打了个招呼,在小燕侍卫扭开头躲闪的视线下,徐蜜缃叩响了书房门。
“殿下,殿下在吗,殿下我要进来了!”
两下敲门只是为了通知里面的人,徐姑娘来了,等徐蜜缃耐着性子敲完两下后,立刻推开了门。
书房里落地月亮罩放下一层帷幔,内里并未点灯,只有格架上摆放的一些明珠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徐蜜缃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她走到帷幔旁掀开一角。
月落乌啼覆雪图的屏风前,案几上堆满了一摞摞卷宗,砚台无墨,铺纸无痕。徐蜜缃下意识看向一侧美人榻。
平日里的美人榻一眼就能看见,明玉泉经常纵容徐蜜缃在上面小憩片刻。今日的美人榻前却多了一层帷幔垂下。
两层?徐蜜缃脑子里有些疑惑,却因为熟悉的气息近在眼前并未考虑太多,蹲在美人榻前慢悠悠掀开了一角。
一身黑衣的俊美青年躺在美人榻上,腰腹搭着一条薄毯,侧着脸陷入了睡眠中。
徐蜜缃安静地蹲在那儿看了片刻。
“殿下的眼睛下面有些乌青……”徐蜜缃伸出手指虚空在明玉泉的脸上比划,默默不出声张嘴说给自己听,“我进来都没发现,肯定没休息好。”
“我不闹殿下,陪殿下一起睡觉。”
徐蜜缃坐在脚踏的位置,安安静静枕着手臂看着明玉泉,用手指在明玉泉后背的位置划拉空气片刻。而后,在明玉泉平稳的呼吸中,轻轻合上眼。
肚子好饿。
徐蜜缃睡醒的时候翻了个身,抱着毯子侧脸蹭了蹭,嘴里乌鲁乌
鲁了两句谁也听不懂的呓语,然后才慢吞吞睁开眼,同时嘴里已经报出了自己的需求。
“好饿哦……盼莹,我想吃炸蛋面,里面要多多的鹌鹑蛋可以吗?”
“本王看你才是个小鹌鹑。”
忽地,熟悉的男人低音打断了徐蜜缃对厨房的诉求,她眨巴眨巴眼,盯着头顶的层层流水帘看了会儿,猛地扭头。
身侧,缠枝花卉多头铜柱烛台点着十几支蜡烛,却用一层垂幔遮着光。男人坐在案几后,手中卷着一本书正在翻看。
几天不见的明玉泉抬眸看向她时,是熟悉的揶揄。
“小鹌鹑才会偷偷摸摸睡在本王的榻边。”
徐蜜缃揉了揉眼睛欢呼一声,爬起来踩着鞋子就哒哒跑到明玉泉身边。
“殿下!”
“您终于回来了我都几天没见着您了这样是不对的不可以再有下次了!”她一股气把自己憋了几天的话全对着明玉泉说了出来。
明玉泉难得很有耐心的听完她的发泄,好脾气地嗯了一声。
“本王的错。出门太急没和阿缃打招呼。下次不会了。”
徐蜜缃惊异地盯着明玉泉,片刻后,她立刻试探地叭叭:“殿下之前太过分了还要我罚抄书,这样是不对的!”
说完她满眼期待地盯着明玉泉。
然后等来一个皮笑肉不笑的明玉泉把手中的书往案几上一放。
“喜欢得寸进尺四个字,那是不是也很喜欢戒尺在掌心来回来回的感觉?”
徐蜜缃立刻背过手眨巴眨巴眼心虚地到处瞟,晃着身子拉开话题。
“殿下怎么出去几天都没有睡好呀?”
明玉泉抬手,徐蜜缃自觉上前从他身侧挖出自己的圆凳儿坐下,趴在案几上等待明玉泉的答案。
“抓人。”明玉泉说着,忽地一笑,“顺便抓了个田家偷跑的儿子。”
徐蜜缃精神一振:“是不是田家飞!他之前好坏说了殿下好多坏话!”
明玉泉颔首。
“他只能算是个添头,嘴里交代出来的东西不多,真正知道田老头死因的,还是那个丢了的小妾。”
徐蜜缃立刻举起手:“我帮殿下抓!”
“好啊,你去抓。”明玉泉随手写了一幅字吹干墨迹塞给徐蜜缃,“徐女官可便宜行事。抓到田家小妾奖励你……面圣换功绩。”
徐蜜缃小脸一皱,多少有些嫌弃:“才不要呢。”
“那你要什么,炸蛋面?”明玉泉含笑问道。
徐蜜缃哼哼了两声,外厉内荏地凶巴巴伸出手,在麟王殿下的后背飞快点了点。
“我想看看殿下的背。”
明玉泉笑意一收,眉眼之间蒙上了一层阴翳,而后他抬手捂着徐蜜缃的眼,轻啧了一声。
“不知道你从哪里又知道了什么……真的有些奇怪,你丫头怎么什么都能知道……总之,不能。”
徐蜜缃天塌了,握着明玉泉的手腕拉下他的手,一双眼水汪汪的明亮,她为自己叫委屈。
“为什么不能!我要看殿下的背!”
这一声多少有些响亮,书房外守着的几个侍卫飞速去把树梢上掉下来的同僚接住,几个人面面相觑后,各自给耳朵塞上了一团棉花。
唯有小燕侍卫咬牙切齿地揪着树叶子。
“妖姬!妖姬!”
妖姬还在振振有词:“不光是殿下的后背,殿下还有哪里受过伤,我都要看看!”
明玉泉实在是憋不住偏过头去轻笑了声,而后懒洋洋在徐蜜缃额头戳了一下。
“知道本王哪里都受过伤吗还敢这么说。本王敢脱你敢看吗?”
徐蜜缃脑袋里不知道为何忽然想到之前和兰静明知娇聊到,关于兰静兄长没有通房一事。当时兰静怎么说的来着?
不是装,就是……难言之隐。
她下意识地,视线顺着革带往下瞟了瞟。
下一刻,她眼睛被蒙住。
明玉泉咬紧牙关,压低了声音。
“你!往哪儿看!”多少有些气急败坏地解释,“本王……没伤过……那!”